第五章(5/5)
各执一词,爆发了争论,就转而寻求曾彪的支持,根本不懂英文的曾彪却只能学着他俩将双手一摊,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这时候,安迪就会把正在屋里帮忙做家务事的静姝叫出来当翻译。
这种争论,在他们四人沉闷单调的日子里不啻是一种解乏的调味剂,因此就愈争愈来劲。
静姝这天在太湖边为安迪、吉米和曾彪洗衣服,不料吉姆这家伙忽然来了感觉,他蹿到阶沿下的柴火堆里折了一截小芦秆,就在小院的地上画了起来,安迪和曾彪忙凑上去看。
只见先他画了个穿长衫戴礼帽的中国人,又画了两个高大的戴船形帽的美国大兵,那中国人正对那两个老外飞腿一踢。
曾彪还莫名其妙时,却见安迪连叫No!No!他也折了一截小芦秆在地上画了起来。
他画了两名挽着手的中国人,男的穿长衫,女的穿旗袍,又画了一名正在开火的日本兵,把枪口冒出的火花画得特别大。
吉姆一见,就激动地连叫No!No!接着,二人就叽里咕噜地争论起来。
曾彪看看二人,又看看地上的画,忽然就明白过来,他边挥手乱摇,边学着二人发出No!No!的吼叫。
二人就停了嘴,扭头看他。
只见曾彪拾起小芦秆,在两人的画上分别打了一个大大的×,二人面面相觑,然后一齐转向他,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
曾彪就不耐烦地一笑说,老子听不懂,少放洋屁!二人以为他说的是什么客气话,就一迭连声地表示感谢。
这感谢的发音曾彪却是懂得的,愈想愈好笑,就爆发出哈哈大笑,两个美国佬也就乐不可支地陪着他傻笑不已。
三个度日如年的家伙从此就找到了乐子,每当静姝有事不能奉陪的时候,三个人就在小院的地上画来画去,以画会友,以画谈心。
但画完之后往往又感到特别无聊,三个人一面用脚擦掉自己的大作,一面唉声叹气。
静姝只要发现安迪和吉米情绪低落,就会开导他俩,并一再打保票说,尹哥尹少校的人品高尚,一定不会丢下他们不管的。
安迪就说,我们不是怀疑尹少校的诚意,而是担心他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静姝一迭连声地说着不会,可心里也不禁一阵阵地发毛。
直到20天后的那个傍晚,令人望眼欲穿的尹朴修和白兰花才在湖边的小路上露面,乘坐的还是上回的那条帆船。
趁白兰花和静姝手拉着手亲热地说着体己话的当儿,尹朴修首先向安迪、吉姆真诚道歉,说之所以未能如约而归,确实是事出有因,是这件事的本身实在太复杂了,上峰对这事的反应已经是够迅速了。
安迪和吉姆也不计较,就像见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似的,扑上来就跟尹朴修进行热烈的拥抱,吉姆意犹未尽,还要拥抱白兰花,被安迪借口把他拉开了。
事后,吉姆背着人还很不满地质问安迪,为啥不让我拥抱白小姐?那是我表达对她的尊重和感谢。
安迪笑着说,我知道你喜欢白美女,但人家名花有主,她是尹少校的未婚妻,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再说,中国的女人也不习惯你这种过分的热情啊!
这回跟尹朴修一起来的,除了他的一名手下,还有一个戴眼镜穿长袍的斯文人,这人有30多岁,举止沉稳持重,尹朴修介绍说他叫秦先生。
吃过晚饭,尹朴修叫白兰花关了院门,借着月光,几个人围坐在老乌桕树下悄悄商量正事。
白兰花和静姝时而窃窃私语。
尹朴修首先说,安迪,吉米,我们今天要谈的事情非常重要,我那几句蹩脚的英语不足以跟你们沟通,下面就由秦先生为我们翻译。
秦先生是上海军统站请来的客人,曾经留学欧洲,精通英语和德语。
秦先生微笑着,无声地点了点头。
尹朴修问吉姆的伤势怎么样了。
吉姆夸张地把右臂伸缩了几下,回答说,早就好了!完全可以登机去轰炸小日本啦!
尹朴修说,很好!安迪,吉米,重庆方面指示我,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你二位安全地送回重庆,交给史迪威将军,然后再回你们设在新津的A-1基地就方便了。
安迪、吉姆笑逐颜开,连声表示感谢。
安迪说,史迪威将军是中国战区美军司令兼中国战区最高司令蒋中正先生的参谋长,可惜我跟吉米都还没有见过他呢!
吉姆忧心忡忡地说,好倒是好,可是重庆在大后方的四川,离这儿少说也有一两千英里,并且这一路上都是日本法西斯的占领区……
安迪插话说,是啊!少校先生,我们怎么才能穿越漫长的敌占区到达重庆呢?
好办!吉姆趁机幽了一默,说,这太湖上空不是B-29机群轰炸小日本的必经航线吗?在他们胜利返航时,叫一架我们中队的B-29稍微绕点道,飞到我们这边来一下,再抛下绳子,把我和安迪吊上飞机。
白兰花拍手说,这倒是个好办法!
尹朴修白了她一眼,悄悄说,你上他的当了!超堡机那种庞然大物又不是直飞机,怎么可能在空中悬停呢?
静姝并不搭话,只望着白兰花哧哧地笑。
吉米,都什么时候了,你倒还有闲心开玩笑!曾彪接着说,队长,你就直接说说该怎么行动吧!
尹朴修答应了一声,就简短地介绍起上峰对这件事的安排来。
他说,重庆方面的意思是,先穿越新四军的苏南根据地,由重庆通过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跟这边打招呼,请他们协助我们顺利过境。
这一段,我们可以在白天赶路。
步行进入敌占区后,就反过来,夜行晓宿。
争取在出发后的第三天到达苏皖交界的定埠,在那里上船,经东坝、固城、高浮、黄池等地,沿着一条水路到达长江边上的芜湖。
在芜湖登上通往长江中游的客轮,一直溯流而上,在湖北的宜昌下船。
宜昌是日本鬼子的严密封锁区,在那里下船后,先隐蔽起来,由接应的人把我们带上偷渡的帆船,进入长江三峡。
离重庆愈近,也就愈来愈安全了。
安迪说,请允许我首先感谢贵国政府为营救我们俩所做的一切努力。
但是,对这个貌似周到的安排,我本人却不敢苟同,因为这个计划忽略了一个最核心的东西,完全没有考虑到如下这一事实,我和吉米是老外,是个外貌、语言都跟你们截然不同的人……
吉姆插话说,就是就是,我们根本混不过小日本的检查站,一接受盘查就要被捕,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尹朴修说,我首先声明一点,除了我一直负责陪同您二位到重庆以外,这一路上,都有我们的人负责接送,他们都是在敌后潜伏的各地军统站的同志,都是久经考验的党国的忠勇之士,他们一定会尽心尽职地护送您二位的。
安迪忙说,少校,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但问题是……
尹朴修宽厚地笑了笑,说,我非常理解您二位的心情,请允许我接着往下说。
您提的这个问题,也正是重庆方面反复考虑的。
之所以拖了这么久,也可以看出这件事的难度。
对于如何才能将二位安全地护送回国统区的问题,重庆方面设想过多种方案,甚至曾经设想过让二位在上海上客轮,经海上南下香港,再设法进入内地到重庆。
经过反复权衡,才作了最后的决定,也就是我刚才所讲的由芜湖到宜昌的路线。
其实,从芜湖上法国轮船,安全护送两位盟军飞行员回到陪都重庆的这个最佳方案,是中共苏南特委的老夏和尹朴修反复权衡利弊,才最后决定的。
第三战区司令部收到尹朴修汇报的这一最佳方案之后,又经过重庆方面的最终认可,才得以执行的。
尹朴修作为中共秘密党员,当然隐瞒了最佳护送方案的形成过程,只对众人讲了结果。
安迪和吉姆都是聪明人,一下子就搞明白了,二人表达了大体相同的意思,相对而言,这条路线路程最短,关键还是怎么蒙混过关的问题。
尹朴修说,重庆方面决定,把二位化妆成两个德国商人,安迪先生你粘上八字胡扮老板,吉米先生扮老板的保镖,而我呢,当然就是你们的翻译啦!
还有我呢?静姝忙问。
尹朴修略一愣神,真的,还有他的小老乡呢!他并未将静姝万里寻夫的事报告给重庆,那边当然不会安排她啦。
当下,他灵机一动说,你就假扮老板的使女吧!
安迪、吉姆、静姝、白兰花、曾彪就兴奋地议论开来,直说扮法西斯轴心国的老大国家的人,这主意确实不错,想来小日本是不敢招惹德国人的。
但安迪和吉姆又很担心,说自己连一句德语都不会说,这可怎么办呀?
尹朴修笑了,说,这一点重庆方面早就考虑好了,所以想方设法给你们找了一位德语老师,这就是专门从上海德租界聘请来为抗日效力的、你们的德语教师秦先生!
秦先生就笑容可掬地立起身,给两个美国佬鞠了一躬。
两个美国佬无以回报,就以热烈的拥抱来表达感激之情。
尹朴修见安迪张嘴想说什么,就说,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您是想说护照对吧?这一点儿,也早就准备好了。
你们的德国护照,当然是假的,但请二位放心,绝对可以以假乱真。
我们还专门带来了一部照相机……
吉姆一听,兴奋地把手一举,说,少校,我会照相!
安迪忙说,吉米是摄影的天才!
尹朴修笑了,学着二人摊开双手耸耸肩,说,遗憾,你总不能给自己拍标准照吧?本人这次回去以后,专门去受过照相的训练。
等会儿就由我来给二位拍照,然后请新四军方面帮助冲洗出照片,再往护照上这么一贴……
大家受了他的感染,都轻松地笑了起来。
8
次日一早,天刚亮明,这个德语学习班就开课了。
好在德语属于印欧语系,跟英语是亲属语言,在语音规则方面却比英语要简单。
况且,两个美国佬用中国人当时的话来说都是大知识分子,安迪是大学肄业生,吉姆是高中毕业生,都是因为一心想报效祖国、拯救世界而中断学业的。
二人学起德语来并不怎么费力。
但中国人学德语就困难多了,扮使女的静姝都还要轻松些,唯有扮德国老板翻译的尹朴修因此没少吃苦头,也没少挨秦先生的骂。
四个人学的都是日常用语,诸如,先生,女士,日安,早安,请便,晚上好,你好吗,非常感谢,欢迎光临,再见,谢谢,阁下贵姓大名,打扰一下,对不起,不客气之类的东西。
尹朴修忽然想到,如果在轮船上万一遇到了真正的德国人,对方要凑上来跟德国老乡套近乎、拉家常,只靠现炒现卖的几句日常用语,绝对要露馅。
唯一能避嫌的,恐怕就是装病了。
于是,他又请秦先生教了他们几句,诸如,我病了,我人很不舒服,我头昏,我肚子疼,我要去吃药了之类的短语。
四个人鹦鹉学舌,叽里咕噜地练习了3天。
最后,终于得到了秦先生的表扬和首肯。
秦先生又加了诸如,请问你是哪儿人,我是北莱茵-威斯特法伦州人之类的短语。
并提醒他们,他们所说的是带德国莱茵方言味道的高地德语。
并告诫他们说,全世界有将近一亿的人口以德语为母语,是俄语之外在欧洲最通用的母语。
在日本,医学上的术语是德语,而不是拉丁语。
所以,跟日本军官打交道时,你们必须格外当心,万一他从前学过医的话,就很容易揭穿你们的真实身份。
三个人点头称是,一一谨记在心。
秦先生又叫两个美国佬记熟自己的德语名字,说安迪叫施瓦茨·霍夫曼,吉姆叫弗兰克·韦贝尔。
又说,这也是你们护照上的名字。
尹朴修说,我证件上的中国名字叫钟大龙,二位也要记住才是。
秦先生强调,要他们三个人必须把自己和另外两个的人名字记熟,成为条件反射,不然的话,极容易露出马脚。
静姝问,那我证件上的名字叫什么呢?
尹朴修随口而出,就叫孙梅香吧。
吉姆又叫秦先生多教他两句献殷勤的话。
秦先生故意问他,向谁献殷勤,是向女人吗?
吉姆说,就算是吧!
尹朴修打趣说,秦先生,不要教他,免得他去勾引女孩子,给我们惹麻烦!
不料,秦先生却说,多学几句男女社交方面的话,只有好处,没有害处。
吉姆就得意洋洋地直是扮鬼脸。
然后,秦先生就根据吉姆的要求,教了他们三人几招,诸如,你真是太美了,你的眼睛特别迷人,我一见你就喜欢上你了,你是我喜欢的类型等等。
安迪就夸张地大叫,哇!吉米,你这是要干什么?该不是要去勾引希特勒的情妇吧?
一席话把众人逗得哈哈大笑。
吉姆忽然想到,那晚他跟艾文花钱买春的事,幸好没有跟安迪这家伙透露过,不然的话,像今天这种场合他把它抖搂出来,可就狼狈了。
德语开课的当天晚上,白兰花约尹朴修去湖边散步,衬着湖水倒映的温柔如水的月光,二人在芦苇丛掩映的湖边小路激情地拥抱接吻。
由于尹朴修即将离白兰花远行,即将为护送两个美国朋友而穿越漫长的敌占区,深恐自己的恋人一去不归,甚至是遭遇不测,她就趁着气氛合适,向他提出了结婚的请求。
她说,她也知道,按照常理,她在此时此刻提出结婚是不孝的,因为母亲和哥哥尸骨未寒;但这是残酷的战争时期,有今天不一定会有明天。
她思前想后,决心把自己毫无保留地献给他,让他不带任何遗憾地去出征,求他同意,他俩明天就把婚礼办了。
尹朴修却硬着心肠婉拒了恋人的请求,不是他不想,他实在是太想走到那一步了,但他反复告诫自己,一个男子汉绝不能如此自私,万一他此一去就命丧黄泉了呢,那岂不是活活害苦自己最钟爱的女人了?
离别的日子终于来到了。
这天早晨,尹朴修、静姝、安迪、吉姆、曾彪都换上了跟各人身份相符的中式装束,先跟白兰花的舅舅一家四口告过别,再跟受命保护白兰花、秦先生返回的尹朴修的手下一行告别。
这时,泪流满面的白兰花再也忍不住了。
她不顾一切地跳下船头,跑到岸上,扑在尹朴修的怀里放声大哭,边哭还边拿沾满泪水的脸蛋在他的脸庞上不住地摩挲,直是说,尹哥啊!你一定要平安回来,我等着你……白兰花的哭诉把所有人都弄得很难受。
尹朴修贴着她鲜艳的嘴唇动情地一吻,说,兰儿,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等我一回来,我们就结婚!
两拨人心情沉重地依依惜别,然后转过身,各自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