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3/5)
是如同一个幻梦,但对青年来说却真实得可怖似的,像长刺的蒺藜,扎得他疼。
他喃喃道:“我……”
她却将手向下按了按,制住了他想要出口的言辞,继续道:“所谓无所欲求,说的是不执着,那一晚之前的四万年,我的确称得上无欲无求,我对万事都不看重,不执着,可那一刻我却有了执着心。
虽是天定的命数,可日复一日,直至今日,我内心里,却是期待着数万年后和他相逢,也期待着弄清楚那一夜那心动是何意,我所流的那些泪又是什么意思。
所谓光神的无垢之魂,自那一刻起,便已染了尘埃了,为何不是为你或者为蓇蓉而染,偏是为一个梦中人而染,你拿此题来问我,我却也无解,你明白吗?”
青年脸色煞白,用力地闭上了眼睛,良久,他惨然道:“我竟无话可说。
”
而就在此时,二人面前的山瀑忽化作一个巨大的浪头,瞬息之间,两人已消逝于浪头之中。
帝昭曦的识海之上,忽有玄晶高墙拔地而起,将记忆的磷火隔挡于高墙之内。
高墙之上顷刻架起了万千弓矢,三殿下反应极快,一个闪身,在箭矢奔袭而来之前退出了人主的意识,徒留下身后箭矢浩浩荡荡,将人主的识海搅动得水暗天昏。
而寒冰榻上,早在第一滴忆川之水入喉之时,昭曦便醒了,只是所有的精力都用来看顾那些被忆川之水润泽后、似春笋一般破土复苏的记忆之籽了,故而虽察觉到了连三潜入了他的意识,一时却也无力筑起心墙,将他阻挡于识海之外。
眼看更多的秘密就要暴露于人前,他终于蓄足精力夺回了自己意识的自主权,在那一刹那,进入轮回前的数万年记忆、轮回以来的这十八万年的记忆,以及此世今生作为季明枫的记忆,这所有一切破土而出成为磷火的旧日光阴,忽地化作了一片宏大的光,回归并凝合在了黄金盔甲所覆盖的这具躯体里。
昭曦想起了一切。
在连宋不曾看到的他的记忆中,他曾觑见过祖媞的真容,那世间难见的美貌使他震动倾倒,令他愈加深陷进这段没有结果的爱恋。
后来,在临近若木之门开启的时日里,他再次听祖媞提及了那位令她动了尘心的神祇,她说他会是新神纪的水神。
可少绾涅槃,若木门开,人族徙居,祖媞献祭,九天之巅墨渊封神,新神纪开启,他等了三万年,带着嘲弄和不甘,想看看她一心等待的水神将何等不凡,但水神之位却空待了三万年。
再后来,在没有她存在的这个世间,他待得烦了,甚至开始怀疑她是否会真的再化光复生,他难以挨受寂寞的枯等,于是将仙体留在了他为她修建的墓冢里,转身去了冥司,入了轮回。
再再后来,便是浑浑噩噩的、无终的轮回。
那为八荒期盼了数万年的水神也终于在这期间得以降生。
而在他不知第多少次作为凡物轮回的旅途中,他同彼时尚且年少的水神是有过一面之缘的。
那时他却无知无觉,竟忘了曾想要同少年一较高下的不甘,那一小段记忆,也只作为一枚小小的碎片,散落于他数千世的轮回之旅中罢了。
若非忆川之水,怕是此生再也难以重拾。
如今,一切都很明白了。
成玉便是祖媞。
而水神,是连宋。
其实,自己和尊上终归是有缘的,他想,否则他二人怎能在这茫茫轮回里于千万亿凡人之中相逢相识呢?
七千七百二十四次转世,他在这轮回中混混沌沌飘荡了这样长的光阴,如今,终于等到了她的复生。
但,既然是他和她有缘在先,上天却又为何在此时让水神临世?
回忆过往,他确定连三绝不知成玉的身份。
那么这位水神将他自轮回之中唤醒,且趁他不能反抗之时进入到他的识海之中探看他的过往记忆,究竟是想要知道什么呢?
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水神。
”兴许数万年不曾使用过这具身体之故,嗓子锈住似的,嗓音有些哑。
他动了动关节,国师欲上前搀他,被他抬手挡开,自个儿撑身坐了起来:“我着实没有想到,”他看向几步开外坐在一张玉桌旁的白衣青年,“新神纪之后,让天地等待了数万年的水神,竟是你。
”
作为季明枫时,他便极不喜他,而今往日记忆复归,情敌相见,更是眼红,他冷然道:“当日若木门开,人族徙居至凡世,祖媞神和你们的墨渊神曾重新确立天地的秩序,严令八荒之神无有天命不得入凡与人族相交,而今水神阁下竟在凡世如此肆意妄为,不知却是遵了何等天命?”
他先发制人,说的并非只是连宋入凡与凡人相交之事,更有连宋唤醒他这桩事,他一概地将它们定义为肆意妄为,因他知晓连宋唤醒自己必然有所图谋。
而他要让这位水神明白,即便是他费了心思使他回复了正身,他也不承他的情,非但如此,他还可以问他的罪。
因此,若他足够聪明,便不要妄图以此人情相胁,从他这里交换什么了。
年轻的水神目光中透出了然,显然是听明白了他话中之意,却淡然道:“人主已有数万年不曾监管过人族之事,那便是不再称君于人族,既然如此,那天地或凡世,乃至本君之事,尊者还是不当过问得好。
”
昭曦蹙眉,作为季明枫时,他多少领略过连三的脾气:傲然自我,不好相与。
可此次是连三有求于他,按照常理,不说向他低头,待他客气一些才是应循之道。
“阁下有些狂妄了。
”他斥道。
青年唇角抿起了一点笑,不以为意似的:“尊者嗓子不好,就不必再同本君绕圈子了。
”他漫不经意扣着桌上的茶托,并没有什么尊老爱幼的意思,偏他气质平静疏冷,倒将一身锋芒都掩去了,看起来居然是个讲道理的样子,“唤醒尊者并非是为了帮你,故而你不必多虑,本君也不觉你欠了本君什么情。
唤醒你,”茶托嗒的一声,“是为了同你做一笔交易。
”
昭曦忽有不妙预感,他试着运了运力,果然感到灵脉不通,四体凝滞。
这才明白面前这人在为他凝魂换体之时封印了他的法力。
空有人主之魂和不灭仙躯,却无丝毫法力保护它们,这是一桩不可想象之事。
连三的确可以同他做交易,他的筹码很足。
做了数万年受人尊崇的姑媱山神使,无须说人族,便是神魔妖鬼四族,也从没有人敢触他的霉头,今日竟在连三身上栽了这样的跟头,昭曦第一反应是愣住了。
他再次运力,身体却依然无所回应,双肩一下子倾颓,他倍感狼狈,再好的修养也忍不住愤慨:“新神纪的神族们可知,他们盼望了多年的水神却是这样一个乘人之危的卑劣人物?”
被他斥作卑劣,青年也没有什么喜怒:“八荒皆知,本君是不太好打交道。
”他微抬了抬眼皮,“可喜的是,有一桩尊者必然知晓之事,本君亦想知道,只要尊者将此事告知本君,从今往后便再不需同本君打交道了。
”
这算什么可喜之事,昭曦按捺住心中怒意:“你方才用藏无探过我的记忆。
”他明白过来,蹙眉疑惑,“你究竟想要知道什么?”
青年的手指依然扣着茶托:“祖媞神的下落。
”
六字入耳,昭曦脑中蓦地嗡了一下:这人竟发现了尊上复生之事;他果然不知成玉的身份;但他为何要寻找尊上,难道他已得知了尊上和他那段命定之缘?
许久,昭曦开口,嗓音发寒:“你和她……你知道了……”他猛地打住,“你,如此处心积虑寻觅尊上下落,目的何在?”
青年看了他好一会儿,若有所思:“看来尊者不欲让本君知晓的事还挺多。
”但他也并不对此感兴趣似的,不再就此多言,只道,“祖媞神虽复生了,但未归正位之前形魂皆弱,无须本君言明,尊者作为她的神使,自该知道天地间有多少人觊觎她吧?本君如今,不过是想做一桩好事罢了。
”
都是聪明人,话不用说得太过寡白,彼此便都能了解对方之意。
确然,天地间对祖媞心怀不轨者众,可如何确保眼前的青年不是其中之一?目下有殷临守在尊上身边,她其实不会有事,但倘若让这位水神知晓了她的身份,又会生出多少枝蔓……念及此,昭曦微微肃神:“尊上乃无垢之光神,世间打她主意的不良之徒的确甚多,对此尊上也早有预料,因此才会点化我们四位神使常侍在她左右。
保护尊上是我们神使之职,便不劳水神费心了。
”
“尊者怕是理解错了本君的意思,”玉桌旁的青年勾了勾唇角,似乎是个笑,但因面色淡然,只是唇角微动,那笑便显得有些怠慢,“关于护佑祖媞神这件事,本君并不是在征询尊者的意见,本君是在同尊者做交易,”言辞不疾不徐,话中威压却深,半点不给人面子,“交易的意思是,只有让本君帮上这个忙,尊者才能拿回你被本君封印的法力,尊者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
昭曦并非容易被人激怒的脾性,奈何青年气人的本事高超。
“你这黄毛小儿,”昭曦寒声相斥,“安敢迫我辱我至此?!”
青年根本不当回事:“本君对尊者,已算很礼貌了。
”他似突然有了一点额外的谈兴,“平日里当本君想要强迫人的时候,喜欢将人用捆仙锁锁在石柱之上用刑。
”食指不置可否地敲着手中玄扇,“九重天上处罚犯错的神众,并不只有粗蛮的天火和雷刑,也有一些复杂精致的刑罚,刑司没人掌管的时候,本君兼过几十年主事,对每一项刑罚都有研究。
”
这是个威胁。
“你……”昭曦捂住胸口,被气得仰倒,如果法力在身,势必立刻要和他厮打起来,然形势如此,只能强行忍住,“无知竖子,”郁气终是难咽,他冷笑,“你就没有听你的前辈神尊们同你提起过,人主帝昭曦是个软硬不吃的硬骨头?若是认为酷刑加身,我便能对你言听计从,你尽可试试!”
青年考虑了片刻,笑了笑:“本君方才想了一下,也没有试的必要,尊者同本君,其实不必走到那一步。
”他淡然道,“天道所限,本君不能无故诛仙,尊者既不惧酷刑,用刑到最后,本君其实只能将你放了。
但若你我走到那步田地,尊者身上的封印,本君是绝不会动手帮你解了,你便只能等到祖媞神归位那日让她帮你解印。
”他看着他,目光沉静,“但没有法力护持仙魂仙体,你能不能活着等到那日,会是一个问题。
”
昭曦心中发沉,他缓缓道:“我不信这世间只你和尊上二人能解开此印。
”
“你说得对,”青年淡淡回答,“其实洪荒上神们皆可解此封印,但此印乃我所下,他们不会惹这个麻烦。
”似看出了他心中所想,青年补充,“你的那些同僚神使们,譬如殷临,便不用指望了,他解不开。
”
悬在半空的心直直坠下去,昭曦整个人都震了震,这一刻方明白,面前这怄人本事已臻化境的白衣青年,不仅是傲慢难搞而已,无论是心性、手段还是修为,都不可小觑。
是他方才轻了敌。
因祖媞之故,他的确对连三不满,但他内心深处其实是倨傲的,从没有将这位新神纪之后才降生的年轻水神看在眼中。
他有时会控制不住嫉恨他,但也不过嫉恨他的天运罢了,他从不认为这年轻的神祇能在神力之上胜过自己。
虽是天地同盼的水神,天资或许极高,但天资再高,年岁摆在那里,修为能有几何?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在他看来如同黄毛小儿的年轻孩子,在他身体里种下的封印,竟然唯有洪荒上神可解。
他生生给他制造出了一个软肋,而他竟的确不得不受制于此。
他压下胸中的浮躁和郁怒,抬首打量面前的青年,第一次生出了忌惮之心。
许久,趺坐于榻上的昭曦认命似的闭上了双眼,万般念想飘过心海,他终于选择了让步:“今次是我技不如人,我认了。
”他才苏醒不久,精力本就不济,与连宋对峙到此时,选择认输的一刻,心中绷紧的那根弦猛地断裂,面色便显得颓然疲惫。
他停了一会儿:“既然你说这是一桩交易,那应该还有商议的余地,对吧?”
青年颔首:“自然。
”
他静坐了许久:“我有两个条件,若你答应这两个条件,我如你所愿。
”
青年满意于他的屈服,大约也意料到了他会另有要求,抬了抬手,示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