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1/5)
2219年12月5日。
夜间11时28分。
台湾北海岸。
第12号生化人制造工厂。
光影重现。
仿佛一扇虚幻的、穿透了不明空间的窗口,播放器[1]将梦境投射于一旁直立梁柱的混凝土表面上。
一个枯坐于室内一角的中年男子。
牢房般的密闭隔间。
质地灰败的光自顶端倾注而下。
(镜头拉近。
)男人十分瘦削,四肢几乎仅存枯骨,显然有病在身。
(镜头横摇。
)他苍白的小腿上有个明显的烂疮。
痂皮、脓头与鲜红色血冻共生于坏死的黑色组织之上。
无数蛆虫们彼此攀附吸食。
然而他神情呆滞,面无表情。
男人随即被带往另一处囚室。
不,那并非囚室。
那是另一处行刑地。
(镜头横摇。
)男人被安置于诊疗椅上,肢体与头颅均固定于金属器械束缚下。
另一侧,隔着陈旧玻璃铝窗,十数名家属、执法者或官员之类的相关人员正静默观看行刑。
行刑者手持针筒,将药剂注入男人手臂静脉中。
男人呆滞的神情突然一变。
仿佛原先身体自有的协调瞬间灭失,他的脸部肌肉向单侧歪斜,左右两只眼瞳被分别扯向相反方位。
他的身体剧烈颤抖,口中发出鬼兽般的凄厉哀鸣。
出乎意料的是,那哀鸣不仅来自男人。
一个女人崩溃了。
席间的女人号叫起来。
(镜头转向女人。
拉近。
)她躯体瘫软,滑下座椅。
她的秀发批散于椅面,无血色的面容如拧毛巾般痛苦扭绞着。
眉头一松。
女人随即昏死,失去意识。
(画面定格。
)
(混凝土墙面上,窗口冻结着梦境的风景。
)
男人Cassandra站起身来。
“这是用以植入于你的梦境内容。
”他看向K,“梦境A。
‘弗洛伊德之梦’之中,第一个梦境的部分场景。
准确地说,最后场景。
”
“这是‘弗洛伊德之梦’的一部分?”
“是。
但只是一小部分。
”
“不可能。
”K反驳,“我对这样的梦毫无印象——”
“你必然毫无印象。
因为你被植入于先,而后又被迫遗忘于后。
”
“什么意思?为什么会被迫遗忘?”
“因为在你被植入梦境A之后,我们直接让你死过一次。
”
“死过一次?”
“稍安勿躁。
”男人Cassandra回身坐下,“这有些复杂。
首先,用以植入于你的‘弗洛伊德之梦’——亦即是过去我所自制,专用于‘创始者弗洛伊德’项目的实验梦境;确实是个复杂而庞大的梦境。
它由各式彼此相异的许多梦境片段剪接组合而成。
“对于这点,想必你也并不意外。
”Cassandra稍停,“但‘弗洛伊德之梦’绝非杂乱无章。
换言之,我们使用的梦境素材虽多,但成品‘弗洛伊德之梦’的结构却相当清晰。
它共由13段单元梦境所组成,序号分别为梦境A、梦境B至梦境M。
“基本上,每段单元梦境叙述一种人生情境。
换言之,其中每段单元梦境都等同于一个人生。
举例而言,”男人指向墙面,那凝止的梦的窗口,“梦境A所描述的,就是一个监听者的人生。
”
“监听者?”
“是,监听者的人生。
梦境A的主人。
第一人称。
”黑暗中,男人Cassandra的声音扁平而无情绪,如玻璃般冰冷透明,“监听者A,东德萨克森邦人,1953年生,1980年进入东德政府辖下特务机关史塔西受训,同年受训结束,奉派柏林。
1982年,东德当局怀疑将领Hessler涉入反政府活动,意图整肃,遂派令监听者A开始监控Hessler——通过远距窃听设备,对其住家进行监视。
但结果并未发现任何反政府活动之证据。
过程中,监听者A爱上了Hessler的美丽妻子Nastassja……
“将领Hessler与夫人Nastassja自小相识,青梅竹马,婚后育有一子一女,夫妻和睦,感情甜蜜。
然而愈是甜蜜,监听者A愈是无法忍受。
嫉妒与痛苦啮咬着他。
1983年10月,A意外获知线报,指称将领Hessler另有一情妇。
经布线跟监,1983年12月,A取得Hessler与情妇通奸之证据;随即将证据提供给夫人Nastassja。
“东德政府当局下令立即逮捕Hessler。
监听者A以此一通奸证据为饵,配合侦讯技术与刑求等,软硬兼施,意图诱使Nastassja供出其夫涉入反政府活动之内容。
三日后,Nastassja精神崩溃,遂出卖其夫,并引导相关人员至柏林城郊某老旧公寓内(该反政府组织之情报据点)搜出相关物证。
至此,将领Hessler罪证确凿,惨遭处刑。
1984年2月18日,死刑执行。
”男人Cassandra稍停半晌,“你刚刚所看到的,就是梦境A的最后场景……”
“处决Hessler?”
“是。
席间昏厥的女人正是Nastassja。
”
“所以,这是那个监听者A的梦境?”
“可以这么说。
但当然,更准确的说法是:这是个‘监听者A第一人称观点’的梦境。
”
K稍作思索。
“所以,‘第一人称’指的是,在被植入这段梦境时,我认同于那‘监听者A’的角色?”
“是。
”男人Cassandra颔首,“你有着‘监听者A’的身份认同。
换言之,于梦境植入后,你就是他。
你经历了他的人生。
你亲身体会了他的爱,他的恨,他的心计,他的阴暗,他的嫉妒与痛苦……”
“不对。
这有问题。
你刚刚说,”K问,“像这样的梦境——梦境A、梦境B、梦境C,一直到梦境M,共13段梦境组构了‘弗洛伊德之梦’?”
“是。
”
“我被你们植入了13个彼此相异的人生?”
“简单来说,是。
”
“怎么可能?”K提出质疑,“首先,我对这样的情境毫无印象……况且,如果你们确实对我植入了13个彼此相异的身份认同,那么我现在的身份认同是怎么来的?13个相异人生,如何不造成混乱?”
“有道理。
”男人Cassandra胸有成竹,好整以暇。
他弹了下手指。
清脆的爆响在空间中回荡,“所以我才说,关键就在‘逆镜像阶段’。
“如我所述,”Cassandra解释,“根据DaedalusZheng的‘逆镜像阶段’假说,于婴幼儿时期依据‘镜像阶段’原理逐步成形的自我,将在死亡时瞬刻解体,还原为无意义的感官碎片串流。
也因此,我们根据这样的假说制作了包含13个人生的‘弗洛伊德之梦’。
“重点在于,由梦境A、梦境B而至梦境M的13个人生里,于相邻梦境之间,我们插入了12个‘模拟死亡’作为分隔。
”
“‘模拟死亡’?”K感到疑惑,“那是什么?模仿‘死亡’的状态?”
“正确。
”男人Cassandra颔首,“我们制作‘模拟死亡’之类神经生物包裹,将此一类神经生物植入你的中枢神经。
于模拟死亡执行时,尽管身体器官运作如常,但你的大脑将受到讹骗,误以为身体已然死亡,生命已然终结。
彼时,你的中枢神经系统将自动导入‘逆镜像阶段’——‘自我’解体,人生还原为无数感官经验之破片……”
“你的意思是,我不再记得‘梦境A’的人生?”
“是。
你确实亲历过监听者A的人生。
做梦期间,你就是监听者A。
但随着自我解体,所有记忆将不会再有一结构化之‘自我’作为依附根据。
你曾亲历,但你终究遗忘了它们。
”
“因为我经历过‘模拟死亡’?”
“是。
所以,在你身上,我们已经初步证明了‘逆镜像理论’的真实性。
”男人Cassandra的眼瞳在黑暗中闪烁。
像摇晃的水光。
“因为,你一共死过12次……”
K闭上双眼。
冰冷的血液擂击着他的太阳穴。
他突然想起曾数次造访他的那个神秘梦境。
在那个梦境里,他只是静静坐在一个亮度晦暗的斗室中,让自己莫名所以地听见一个遥远房间里的动静——
莫名所以。
一对男女之欢爱。
他们轻笑,低语呢喃。
他们肌肤相亲,拥抱着自己与对方赤裸的肉体;在一个壁纸潮黄,壁癌粉尘如微雨般持续飘坠的老旧公寓房间里……
K始终以为自己不熟识那对男女。
然而他现在知道了。
那是Nastassja和Hessler。
那是他们的欢爱,他们的耳语,他们的呻吟。
Nastassja呢喃着说她好爱他。
她说他是她的英雄,她的父兄,她的唯一。
K终于领悟,何以自己每每在梦境进行至此处时感到心如刀割……
“告诉我其他的梦境。
”K睁开双眼。
暗影中,看不出他的神情是仇恨、忧虑或痛苦。
铁锈自他沙哑的声音中剥落,“告诉我其他的那些。
”
“梦境B。
畸人之梦。
心智迟缓者B之梦。
”男人Cassnadra的声音依旧冷酷,“2067年12月,畸人B,也就是你,出生于中国北京一中产家庭。
你的父亲是位作家,艺术成就极高,颇负盛名,更拥有人格者、社会良心的公众形象。
他每年捐出大笔金钱赞助公益活动,在百忙中拨空组织募款帮助受罕见疾病折磨的家庭。
他认养国内外贫童,探视在抗争活动中受伤的弱势者。
你的母亲是他的第二段婚姻,二人感情幸福甜蜜。
“当然,于你出生后,你的作家父亲逐渐发现你是个心智障碍者。
他无法接受,遂对外界隐瞒此一事实,秘密将你送往加拿大一疗养院。
除了必要的医疗与安置费用外,对你不闻不问。
根据记录,他从未亲自到该疗养院探视你。
“这也直接导致了你父母婚姻的毁灭。
你的母亲一再央求丈夫前往探视,但他却置之不理。
母亲无法忍受,遂选择离婚。
离婚后你父亲随即再娶。
他在各式访谈中从未提及你的存在。
公元2086年,他出版自传,其中也未提及任何与你有关之事。
他已将你自人生中彻底抹去。
外界亦对此一无所知……事实上,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至2094年他去世为止。
“然而同样不为人知的是,你与他曾有一明确交集。
”男人Cassandra说,“公元2087年,于他辞世前七年,自传出版一年后,在一场公开活动中,你们意外见面了……”
众声嘈杂。
音乐声。
聒噪的扩音器。
交谈与呼喊。
大片鲜艳的不明色块占据着灰色墙面流动中的梦境窗口。
(镜头对焦。
拉远。
)五彩缤纷的各式造型气球在气流中浮动。
它们被系在棚架上、被系在小狗们的尾巴上、被孩子们如风筝般拿在手上——
那是一场公众集会。
舞动的手脚、头颅与手板持续遮断着视线。
在照护者陪同下,畸人B混在人群中。
他离讲台不远。
他看见了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刚刚发表完演说,走下讲台。
畸人B激动跑上前去。
照护者来不及拉住他。
他知道那是他的父亲。
他摇摇晃晃冲上前去,张开自己的双臂……
(画面定格。
)
“怎么了?”K问,“后来呢?”
“你的父亲终究给了你一个拥抱。
”男人Cassandra说,“他不知道那是你。
或许他认为你只是其他来参加集会的众多群众之一。
他一向如此习于拥抱群众,不是吗?
“当然,也或许他其实知道那是你。
或许他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立刻明白了……
“我必须说,相较于其他,这是个快乐的梦境。
这点很明显可以从梦境的形式观察出来。
尽管你被你的父亲无情遗弃,但由于智能不足,你难以体会其间的复杂情感。
你也不曾有所怨怼。
你只是单纯地(经由旁人的告知)了解,那就是你的父亲。
于亲眼看见他的那一刻,你只是模糊感受到一种本然的、亲情与血缘的搏动与温热……
“事实上,梦境B本来就是个较缺乏严整结构的梦境。
”男人Cass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