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断想不到此时忽然和他恁地相逢,仓卒间倒觉举措不安。
忙着先让程相公回避过了,自己料是一时换不及衣服,只换了顶帽子,转身说:“卑职安学海断想不到此地得见宪台,方才蓦遇,既昧于瞻拜,今蒙降临,又不及迎接,且惶且愧!但是草莽之间,不可废礼,请宪台上坐,容卑职参谒!”把个谈尔音慌了,上前扶住说道:“水心先生,我谈尔音具有人心,苟非到万难,万不敢腼颜来见。
我先生要一定这等称谓,这等仪节,使我益发无地自容,叫我这一肚皮的话,怎得说出口呢?”安老爷看了他那愧汗不堪的神情,倒觉不好过于拘礼,还朝上打了三躬才和他分宾主坐下。
此时上街去的家人们也都回来了,倒上茶来,安老爷又亲自送茶,依然是宪台长,大人短。
华忠站在旁边,听了半日,才知道这东西,原来就是把我们老爷坑苦了的那个谈尔音。
待要得罪他两句,又碍着主人,只气了他个磨掌搓拳,直眉瞪眼。
安老爷却只蔼然和气的问他道:“宪台是几时蒙恩赐环的?竟不知怎的,既不进京,又不回籍,却只逗留在此。
更不敢动问,方才在天齐庙相遇,怎的又装扮成那等个行藏,却是为何?” 那谈尔音见问,未曾开口,眼中落泪,一面摆手,一面摇头,说道:“先生这话,一言难尽。
我自从那年获罪,发往军台,原想着河工上还有几个着实受过我些好处的旧日属员,打算叫他们帮助几千金,交了台费,便好还乡。
不想这班人不肯也罢,连回话都没得一句。
难得接到他一封回信,又无非告苦说穷,那言语文字之间,还带些笑骂。
因此没法,在台站上一住三年,才得效力年满回来,便想在京官同乡道里打个把式。
那知我们那班同乡更狠,算起来这些人,平日也不知用过我多少别敬节仪,如今见我这等回来,他们竟自闭门不纳,还道我不是安分之徒,竟大家鸣鼓而攻起来。
没奈何只得奔到此地,投奔一个州吏目,正是我的妻舅,叫作蔡锡江。
不想他这等一个小小官儿,也竟会被上司访着他帷薄不修,又参回去了。
把我闪得来进退两难。
幸得我们绍兴府山阴道上,多有些会唱道情的,我还记得那腔调,也随口编了两句,就弄了副渔鼓简板,每日胡乱唱来糊口。
又怕被人看见我的行藏,所以才把些粉墨遮了我这张羞脸。
作梦也想不到今日在此遇见你这水心先生,竟慨然助了我五两银子,所以特地到门拜谢。
”说罢,站起来又打了一躬。
安老爷此时,正在后悔自己方才在庙上不合一时粗心,不曾认出他那个假面目来,无端的给了他几两银子,倒象特地去渎亵他一般。
如今听他这等说法,果然是把自己无心犒赏认作了有意酬恩,一时越发不安,连忙说道:“大人你怎的倒这等说!”说着,正要往下辩白这个原故,那谈尔音不等老爷说完,接过来说道:“先生你才叫作怎的倒这等说!你可晓得,你我同在南河,我作寿时节,你送我那五十金的公份,那时只因我看了各官除了公份之外,都另有份厚礼,独先生你只单单的送了那公份五十金,我不合一时动了个小人之见,就几乎弄得你家破人亡。
今日狭路相逢,我正愁你要在众人面前大大的出我一场丑。
不料你不念旧恶也罢了,又慨然赠我五两银子。
可晓得我谈尔音,当年看了银五十两,轻如草芥;今日得着这五两,便重似泰山,你叫我怎的不要感激,不要这样说法。
只是我方才那番卖唱乞食的行径,真真叫作无可奈何,只得如此,还要求老先生函盖包荒。
此后见了我们河工上那班旧日的朋友,切切不要提起才好!” 安老爷原是憋着一肚子话,竭力辩白自己方才如果认出是他来,断不肯那样亵渎他。
而他是算认定了,难得老爷认得出是他来,还肯这样怜惜他,两下的越说越不得明白。
他越发提起前情,直言不讳,一味自怨自悔。
老爷是位仁慈不过的,便觉得这人尚有三分义气,早动了一片不忍人之心,一时又替他脸上下不来,又觉自己心上过不去,待要宽慰劝勉他一番,便道:“大人休如此说,贫乃士之常,不足为累。
便是市上吹箫、街头鼓板这些事,古人中如芦中人等辈,也都作过,不过今日圣明在上,非其时耳。
依学海鄙见,还是早办一条归路,回到家乡,先图个骨肉团聚,一面藏器待时,或者圣恩高厚,想起来还有东山再起之日,也未可知。
”他又摆手说道:“先生这话说得远了。
实不相瞒,我谈尔音此时,只住在对门一个小车子店里。
一日两餐,还没处打算哪!只这两件衣裳,还是托店主人赁来的。
就方才穿戴的那道衣道笠儿,也是和天齐庙里一个道人借的,他还定要用我五十大钱的酒钱。
你看人情这等艰难,叫我一向从那里办条归路起?如今是好了,有了水心先生你这五两头,已经有得一半陶成,怎的再得有这等五两头,我便打算搭了我们绍兴回空的粮船回去。
只是那里还想再作出这样第二个春梦?” 老爷这才明白,他是还短几两银子,说不出口,不禁低头,叹息了一声,默然不语,便让他吃茶。
要论安老爷素日的为人,此刻的光景,既不是拿不出这几两银子,又不是舍不得这几两银子。
要讲急人之急,正该或多或少,叫家人立刻拿出银子来,当面给了他,打发他走,何等爽快!怎的又默然不语呢?原来老爷正为此时自己和他是一穷一通,一贵一贱,翻了个局面。
待说斟酌个可以与、可以无与吧,倒象为了淮安被参的前情,近于使骄且吝;待说博施济众吧,只这等随便拿出几两银子来给他,不但不是个富而好礼的道理,越发显得方才庙上给他那几两银子,是有意打趣他了。
一时心里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合天理人情。
只端了碗茶,一面陪着那个谈尔音,一面三回九转的心里盘算。
一直等到客都把茶碗放下了,老爷还捧着个碗,在那里盘算呢!谈尔音看那神情,料是没指望了,不好久坐,谈了两句散话,也就告辞。
老爷便放下茶碗,一直送他出了店门,还等他走了几步,然后才回身进来坐下。
思索了半天,他便叫梁材、华忠两个来,吩咐道:“你们看看,有太太给我带上的几百银子,在那一个箱子里,给我拿出来。
”此刻程相公也在跟前,便道:“老伯,我那五两头不忙,那是老人家要买阿胶用的,等到了山东,再把我不迟。
”老爷摇摇头道:“不是。
”梁材也回说:“老爷要使银子,外头有留下来五十两,没用完呢!”老爷道:“你替我拿来就是了。
”两个听了,便叫了打杂儿的,帮着到行李车上松绳解扣,把箱子抬进,忙着解夹板,拆包袱,找钥匙,开锁头。
老爷看了看,那箱子里装着是五百银子,便吩咐梁材向店家借个天平,要出二百四十两来,分作三包。
又叫叶通写三个馈赆的签子,按包贴上。
再现买黑皮子手版来,要恭楷写着旧属安学海一行字。
又叫腾个拜匣,预备装银子。
又叫打开包袱,把行装袍褂拿出来换上。
华忠见老爷这光景,象是要去拜客,便请示老爷道:“到那里去?还是车去马去?派谁跟了去?”老爷见他那脸上不大平静,恐怕误事,便要招惹,他只说:“一概不用,你只叫个打杂儿的跟着,我要亲身把这银子送给那个谈大人去。
”原来华忠方才问的时候,就早猜出老爷这着儿来了,只不敢冒失。
如今见老爷不但帮他银子,还要亲身送去,只气得他也顾不得什么叫作规矩,便直言奉上说道:“不是奴才找着挨老爷一顿窝心脚的话,老爷的银子,可是没处儿花?”一时粱材大家也觉老爷此举大可不必。
程相公也道:“老爷你平日常讲的,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怎的此时自己又以德报怨起来?”老爷正为这桩事,一个人为难了半天,那一肚子墨水儿不差什么,憋得都要漾上来了,那里还禁得起旁边儿再有人去晃荡它。
只程相公这一句,就开了四书闸了。
只见他呆着个脸儿,向着程相公道:“世兄,你可晓得我夫子讲这两句话是怎的个意思?夫子生在春秋之世,见那时周末文胜,时事务虚不务实,那人忽然来问:‘以德报怨何如?’也正是受了文过其实的病,便因此动了我夫子一片挽回世道的深心,所以倒问他何以报德?紧接着便告诉他,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其实轮到自己身上,你就那上下两本《
此外如遇着楚狂、接舆、长沮、桀溺那班人,受了他许多奚落,依然还是好言相向。
便是阳货、王孙贾、陈司败那等无礼,也只就他口中的话,说说儿也就罢了。
究竟何尝认真去以直报怨?何况我今日这番意思,正叫作以德报德。
世兄,你怎的倒说我是以德报怨?”程相公道:“别样事小侄不晓得,谈尔音这桩事,是我天天跟老伯在那里眼见的,难道那还叫作个德?”老爷道:“你们的意思,自然为他参掉了我的官,罚赔了我的银子;因我被参官赔银子,才累我的儿子赶出来,以致几乎半途丧了性命!大不过讲的是这三桩事,要算个怨了。
你们可晓得那河工上的官儿,白总河以至河兵,那个不是要靠那条河发财的;单单的放我这样一个不会弄钱的官在里头,便不遇着那位谈大人,别个也自容我不得。
长远下去,慢讲到官,只怕连我这条性命都有些可虑。
今日之下,怎的还能够这等自在追逐!便是幸而不参,我那个知县作到今日,说句老实话,是还想我能去钻营升官呢?是还想我去谋干发财呢?只怕我这点薄薄的家私,也就被我一任知县报效在里头了,所赔的又岂止是五千余两?再讲我的儿子不出来,又怎的遇着我这两位媳妇来,立起我家这番事业?我若不回去,又怎得教成我那儿子来,撑起我家这个门庭?你大家想去,那一桩不是谈大人的厚德?怎的还要去怨他?固然说是天也,非人力所能为也。
要知他被上天提了一根线儿,照傀儡一般替我家出这许多苦力,也些须有点功劳,我此举又怎的不叫作以德报德?” 华忠听了老爷这段话,才把那一股浑气消了下去,只听他先念了声佛,说道:“真哪!奴才说几句不当家的话,照老爷怎么存心,怎么怪得养儿养女望上长,我们大爷有这段造化呢?那么说两钱儿敢这花的不冤,到底是奴才糊涂,只是奴才到底糊涂,老爷就给他个一二百也不少,就简直的给他三百也不算多,怎么又不零不落的,要现给他平出二百四十两来,这又是个什么原故呢?”老爷道:“蠢才,蠢才!你怎的会明白这个大道理!我竟没许多精神和你闲话,你且问问程师爷,就晓得了。
”程师爷听了一愣,想了半天,说道:“今日我竟不得明白,果然的老伯为什么了,要给他二百四十两银子?”老爷只笑而不言。
不想叶通这小厮,跟老爷在书本儿上磨了这几年,倒摸着老爷胸中些深微奥妙了。
他正在那里贴银包上的签子,听了这话,便笑着和程相公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