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六 受人欺无心落局 连鬼骗有故倾家(1/5)
卷之六 受人欺无心落局 连鬼骗有故倾家
诗云:世间何物最堪仇,赌胜场中几粒骰。
能变素封为乞丐,惯教平地起戈矛。
输家既入迷魂阵,赢处还吞钓命钩。
安得人人陶士行,尽收博具付中流。
这首诗是见世人因赌博倾家者多,做来罪骰子的。
骰子是无知之物,为甚么罪他?不知这件东西虽是无知之物,却像个妖孽一般。
你若不去惹他,他不过是几块枯骨,六面钻眼,极多不过三十六枚点数而已;你若被他一缠上了,这几块枯骨就是几条冤魂,六面钻眼就是六条铁索,三十六枚点数就是三十六个天罡,把人捆缚住了,要你死就死,要你活就活,任有拔山举鼎之力,不到乌江,他决不肯放你。
如今世上的人迷而不悟,只要将好好的人家央他去送。
起先要赢别人的钱。
不想到输了自家的本;后来要翻自家的本,不想又输了别人的钱。
输家失利,赢家也未尝得到,不知弄他何干?说话的,你差了。
世上的钱财定有着落,不在这边,就在那边,你说两边都不得,难道被鬼摄去了不成?看官,自古道:“鹬蚌相持,渔翁得利。
”那两家赌到后来,你不肯歇,我不肯休,弄来弄去,少不得都归到头家手里。
所以赌博场上,输的讨愁烦,赢的空欢喜,看的赔工夫,刚刚只有头家得利。
当初一人,有千金家事,只因好赌,弄得精穷。
手头只剩得十两银子,还要拿去做孤注。
偶从街上经过,见个道人卖仙方,是一口价,说十两就要十两,说五两就要五两,还少了就不肯卖。
那方又是封着的,当面不许开,要拿回家去自己拆看。
此人把面前的方一一看过,看到一封,上面写着:赌钱不输方,价银拾两。
此人大喜,思量道:“有了不输方去赌,要千两就千两,要万两就万两,何惜这十两价钱?”就尽腰间所有,买了此方,拿回去拆开一看,止得四个大字道:只是拈头。
此人在骇,说被他骗了,要走转去退。
仔细想一想道:“话虽平常,却是个至理。
我就依着他行,且看如何应验?”
从此以后,遇见人赌,就去拈头。
拈到后来,手头有了些钞,要自己下场,想到仙方的话,又熬住了。
拈了三年头,熬了三年赌,家赀不觉挣起一半,才晓得那道人不是卖的仙方,是卖的道理。
这些道理人人晓得,个个不肯行。
此人若不去十两银子买,怎肯奉为蓍蔡?就如世上教人读书,教人学好,总是教的道理。
但是先生教学生就听,朋友劝朋友就不听,是甚么原故?先生去束修、朋友不去束修故也。
话休絮烦,照方才这等说来,拈头是极好的生意了;如今又有一人,为拈头反拈去了一分人家,这又是甚么原故?听在下说来便知分晓。
嘉靖初年,苏州有个百姓,叫做王小山。
为人百伶百俐,真个是眉毛会说话,头发都空心的。
祖上遗下几亩田地,数间住房,约有二三百金家业。
他的生性再不喜将本觅利,只要白手求财。
自小在色盆行里走动,替头家分分筹,记记帐,拈些小头,一来学乖,二来糊口。
到后来人头熟了,本事强了,渐渐的大弄起来。
逼着好主儿,自己拿银子放头;遇着不尴尬的,先教付稍,后交筹马,只有得趁,没有得赔。
久而久之,名声大了,数百里内外好此道的,都来相投,竟做了个赌行经纪。
他又典了一所花园居住,有厅有堂,有台有榭,桌上摆些假骨董,壁上挂些歪书画,一来装体面,二来有要赌没稍的,就作了银子借他,一倍常得几倍。
他又肯撒漫,家中雇个厨子当灶,安排的肴馔极是可口,拈十两头,定费六七两供给,所以人都情愿作成他。
往来的都是乡绅大老,公子王孙;论千论百家输赢,小可的不敢进他门槛。
常常有人劝他自己下场,或者扯他搭一分,他的主意拿得定定的,百风吹他不动,只是醒眼看醉人。
却有一件不好,见了富家子弟,不论好赌不好赌,情愿不情愿,千方百计,定要扯他下场;下了场,又要串通惯家弄他一个,不输个干净不放出门。
他从三十岁起到五十岁,这二十年间送去的人家,若记起帐来,也做得一本百家姓。
只是他趁的银子大来大去,家计到此也还不上千金。
那时齐门外有个老者,也姓王,号继轩,为人智巧不足,忠厚有余。
祖、父并无遗业,是他克勤克苦挣起一分人家。
虽然只有二三千金事业,那些上万的财主,反不如他从容。
外无石崇、王恺之名,内有陶朱、猗顿之实。
他的田地都买在平乡,高不愁旱,低不愁水;他的店面都置在市口,租收得重,税纳得轻;宅子在半村半郭之间,前有秫田,后有菜圃,开门七件事,件件不须钱买,取之宫中而有余。
性子虽不十分悭吝,钱财上也没得错与人。
田地是他逐亩置的,房屋的他逐间起的,树木是他逐根种的,若有豪家势宦要占他片瓦尺土,一草一木,他就要与你拼命。
人知道他的便宜难讨,也不去惹他。
上不欠官粮,下不放私债,不想昧心钱,不做欺公事,夫妻两口逍遥自在,真是一对烟火神仙。
只是子嗣难得,将近五旬才生一子,因往天竺祈嗣而得,取名唤做竺生。
生得眉清目秀,聪颖可佳。
将及垂髫,继轩要送他上学,只怕搭了村塾中不肖子弟,习于下流,特地请一蒙师在家训读,半步不放出门。
教到十六七岁,文理粗通,就把先生辞了。
他不想儿子上进,只求承守家业而已。
偶有一年,苏州米粮甚贱,继轩的租米不肯轻卖,闻得山东、河南一路年岁荒歉,客商贩六陈去粜者,人人得利,继轩就雇下船只,把租米尽发下船,装往北路粜卖。
临行分付竺生道:“我去之后,你须要闭门谨守,不可闲行游荡,结交匪人,花费我的钱钞。
我回来查帐,若少了一文半分,你须要仔细!”竺生唯唯听命。
送父出门,终日在家静坐。
忽一日生起病来,求医无效,问卜少灵。
母亲道:“你这病想是拘束出来的,何不到外面走走,把精神血脉活动一活动,或者强如吃药也不可知。
”竺生道:“我也想如此,只是我不曾出门得惯,东西南北都不知,万一走出门去,寻不转来,如何是好?”母亲道:“不妨,我叫表兄领你就是。
”次日叫人到娘家,唤了侄儿朱庆生来。
庆生与竺生同年,只大得几月,凡事懵懂,只有路头还熟。
当日领了竺生,到虎丘山塘游玩了一日,回来不觉精神健旺,竟不是出门时节的病容了。
母亲大喜,以后日逐教他出去踱踱。
一日走到一个去处,经过一所园亭,只见:曲水绕门,远山当户。
外有三折小桥,曲如之字;内有重密槛,碎若冰纹。
假山高耸出墙头,积雨生苔,画出个秋色满园关不住;芳树参差围屋角,因风散绮,弄得个春城无处不飞花。
粉墙千堞白无痕,疑入凝寒雪洞;野水一泓青有翳,知为消夏荷夏。
可称天上蓬莱,真是人间福地。
若非石崇之金谷,定为谢傅之东山。
所喜者及肩之墙可窥,所苦者如海之门难入。
竺生看了,不觉动心骇目,对庆生道:“我们游了几日名山,到不如这所花园有趣。
外观如此富丽,里面不知怎么样精雅,可惜不能够遍游一游。
”庆生道:“这园毕竟是乡宦人家的,定有上园丁看守,若把几个铜钱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