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3/5)
未得到过做爱的欢愉而只领受过恐惧,她竟然无法排除恐惧而终于积聚到崩溃的一步。
他现在有点心灰意冷,从田间回来就躺到空寂冷落的土炕上。
这个土炕接纳过五个姿态各异的女人,又抬走了五具同样僵硬的尸体。
定娶这五个女人花费的粮食棉花骡子和银元合计起来顶得小半个家当且在其次,关键是心绪太坏了。
他躺在炕上既不唉声叹气也不难过,只是乏力和乏心。
他觉得手足轻若纸片,没有一丝力气,一股清风就可能把他扬起来抛到随便一个旮旯里无声无响,世事已经十分虚渺,与他没有任何牵涉。
他躺在炕上直到天黑,听见母亲叫他吃晚饭他说不饿不想吃了。
母亲又喊鹿三。
鹿三不好意思独自吃饭,跑进厦屋来开导他。
他劝鹿三快去吃饭不要等自己。
鹿三在院里葡萄架下吞食饭食的声音很响,吃得又急又快。
他想不出世上有哪种可口的食物会使人嚼出这样香甜这样急切的响声。
母亲拾掇完灶间的事在院子里扑打身上的尘灰,喊他。
嘉轩走进上房里屋,母亲坐在父亲在世时常坐的那把简化了的太师椅上,姿势颇似父亲的坐姿。
他在桌子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尽量做出不在心亦不在意的样子。
母亲说她准备明天一早回娘家去,托他的舅舅们给他再踏摸媳妇。
他劝母亲暂缓一缓。
母亲问他为什么要缓?二十几岁的年龄了还敢缓!母亲说着就上了劲儿:“甭摆出那个阴阳丧气的架式!女人不过是糊窗子的纸,破了烂了揭掉了再糊一层新的。
死了五个我准备给你再娶五个。
家产花光了值得,比没儿没女断了香火给旁人占去心甘。
”嘉轩再没有说什么。
第五天,母亲从舅家归来,事情已有定局。
南原上的一户姓胡的小康人家,赌场上掷骰子一夜之间输光了家当,赌徒们赶到家来,上楼灌净了囤子里的粮食拉走了槽头的犍牛和骡子,用犍牛骡子拉着装满粮食的牛车走掉了。
女人气得半死,赌徒羞愧难当,解下裤带吊到后院的核桃树上幸被人发现救活。
这样一来答应以女儿许人,聘礼之高足使正常人咋舌呆脑,二十石麦子二十捆棉花或按市价折成银洋也可以,但必须一次交清。
这个数字使嘉轩脊梁发冷,母亲却不动声色地说她已经答应了人家,下来该由充当媒人的二舅按照定婚的惯常程序去履行手续就是了。
嘉轩惊异地发现,母亲办事的干练和果决实际上已经超过父亲,更少一些瞻前顾后的忧虑,表现出认定一条路只顾往前走而不左顾右盼的专注和果断。
这样,赶在父亲的头周年忌祀到来之前一个月,正当桃花三月的宜人季节,第六个媳妇在呜哇呜哇的唢呐喇叭的欢悦的喜庆曲调里走进门楼来了。
第六个女人胡氏被揭开盖头红帕的时候,嘉轩不禁一震,拥进新房来看热闹的男人和女人也都一齐被震得哑了嘻嘻哈哈的哄闹。
这个女人使人立即会联想到传说中的美女,或者是戏台上的贵妇人娇女子。
当嘉轩从新房挤出来到摆满坐椅饭桌的庭院里的时候,有人就开始喊胡风莲了,那就是秦腔戏《游龟山》里一位美貌无双的渔女,几乎家喻户晓人人皆知。
晚上,当他和她坐在一个炕上互相瞄瞅的美好时光里,她的光彩和艳丽一下子荡涤净尽前头五个女人潜留给他的晦暗心理,也使他不再可惜二十石麦子二十捆棉花的超级聘礼。
然后同衾共枕。
他很快发现事情并不美妙。
他抚摸她搂抱她亲她的脸亲她的嘴她都温顺地领受了,当他的手试图拉开她的短裤的系带时她跳了起来,从枕头下迅即摸出一把剪刀执在手中。
那剪刀显然经过用心的打磨,锋利的刀刃在蜡烛的红光里闪出一道道血花。
她跪在炕上,裸着两只翘翘的雪白的奶子,把剪刀的刀尖对准他说:“你要是敢扯开我的裤带,我就把你的那个东西剪掉。
”
他妥协了让步了依允了胡氏。
他觉得有这样一个女人陪睡在身边该当满足了,却又止不住夜夜遗憾。
他甚至开始真的怀疑自己那个东西里头流出的货是否有毒,偷偷把那货抖落到猪食里观察猪吃了以后的动静,共计三次,猪的活动毫无异常。
他把自己的心事述说给冷先生。
冷先生听了就笑了,说他早就听到闲人们说的这个闲话了,纯属子虚乌有无稽之谈。
在他行医的二十多年里经见过有精无精死精水精的男人,还没见过一个生有倒钩毒精的先例。
冷先生笑毕说:“兄弟!干脆来个将错就错将计就计吧!”说吧铺纸捉笔蘸墨,开下一剂滋阴壮阳温补的药方,一次取了七服,并嘱连服百日。
嘉轩拎着一捆药包回家交给胡氏,说这药是除毒的。
胡氏喜不自胜,每日早晚煎熬,看着男人饮下。
这一晚她偎在男人的怀里动情地说:“你就忍着苦喝到百日,只要除了毒,你想咋样你要咋样就咋样,我一点为难你的坏心都没有。
”嘉轩大为欢心,喝那苦咧咧的药汁如同喝着蜂蜜。
百日尽头,嘉轩经过药物补缀,容光焕发,胡氏解除了心头忌讳也就扯去了裤带,俩人一样热烈一样贪婪一样不觉满足也不感困乏,直到把两页炕面的土坯弄塌,俩人又嘻嘻笑着挪一个地窝儿。
胡氏放开腰禁后的狂热持续了整整三个通宵,俩人都累坏了。
第四天夜里再也折腾不起,相依相偎着进入睡梦。
酣睡里一声尖叫把嘉轩惊吓得不知所措,清醒后发觉胡氏紧紧缠抱着自己,浑身抖索如同筛糠,大气也不敢出。
他急忙点着油灯,看见胡氏的眼睛里满是狐疑惊恐之色,目光恍惚游移不定。
问她怎么了,她嘴里支支吾吾,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有鬼!”说罢把头埋进被窝,更加用力死抱住嘉轩。
嘉轩听罢,顿觉头皮发麻后脊发冷,浑身暴起一层冷森森的鸡皮疙瘩。
他问:“鬼在哪达?”胡氏颤着声说:“我不敢说,越说越害怕。
”嘉轩挣脱开胡氏的手,勾上裤子光着上身赤着脚跑出厦屋爬上楼去挖来半升豌豆,一把连着一把摔打下来,从顶棚打到墙角,从炕上打到地下,一把把豌豆密如雨下,刷刷刷的响声令人毛骨悚然,炕上桌上地上洒满了绿莹莹的豌豆粒儿。
小时候父亲就这样驱鬼为他压惊。
经过这一番折腾,胡氏真的缓过气来,眼里有了活色,抱住他呜呜呜哭了起来,身子不再抖颤了。
他抱着她坐到天明,她才敢于开口说出昨晚梦见的鬼怪。
她说她看见他前房的五个女人了。
那五个女人掐她拧她抠她抓她撕她打她唾她,都争着拉他去睡觉。
令嘉轩大惑不解的是,胡氏并没有见过死掉的任何一个女人,而她说出的那五个死者的相貌特征一个一个都与真人相吻合!嘉轩说给母亲,母亲当即说:“今黑就去请法官,把狗日的一个一个都捉了。
”
法官隐名瞒姓,人称一撮毛,左腮下一颗神秘的黑痣上缀下尺把长的一撮毛。
嘉轩诉说了闹鬼的经过。
法官只问了他的住址就催他回去,说自己随后就到。
嘉轩知道法官行路坐鬼抬轿神速如风,就急急匆匆小跑回家来。
法官果然随后就到了,刚到门口就把一只罗网抛到门楼上,乃天罗地网。
法官进得屋来,头缠红帕腰系红带脚登红鞋,扑上楼去又钻到脚地。
胡氏吓得蒙了被子。
法官最后从二门的拐角抓住了鬼,把一个用红布蒙口扎紧了脖颈的瓷罐呈到灯下,那蒙口的红布不断弹动,像是有老鼠往外冲撞。
法官吩咐说:“给锅里把水添足,把狗日煮死再焙干!”鹿三和嘉轩俩人轮换拉扯风箱,锅开水滚后,一股臭气溢出来令人作呕,嘉轩先吐了,鹿三接着也吐了,吐了之后再烧,直到把那半锅水烧得一滴不剩,法官接了偿钱提了瓷罐收了天罗地网又坐鬼抬轿回岭上去了。
此后果真不再闹鬼。
胡氏的精神却再也没能恢复过来,日见沉郁日见寡欢日见黑瘦下去,吃了冷先生几十服中药也不见起色,直至流产下来一堆血肉,竟然卧炕不起,不久就气绝了。
嘉轩完全绝望了,冷先生开导他说:“兄弟,请个阴阳先生来看看宅基和祖坟,看看哪儿出了毛病,让阴阳先生给禳治禳治……”
①秦腔剧《五典坡》里的王宝钏排行为三,称三姑娘,乡间就把排行为三的女子视作命苦的人。
第二章
第六房女人胡氏死去以後,娘俩发生了重大分歧。
母亲白赵氏仍然坚持胡氏不过也是一张破旧了的糊窗纸,撕了就应该尽快重新糊上一张完好的。
她现在表现出的固执比秉德老汉还要厉害几成。
她说她进白家门的那阵儿,若阿公还在山里收购中药材,带看秉德,让老二秉义在家务农。
那年秉义被人杀害,老阿公从山里赶回,路上遭了土匪,回到家连气带急吐血死去了。
秉德把那两间门面的中药收购店铺租赁给一位吴姓的山里人就回到白鹿村撑持家事来了。
她和他生下七女三男,只养活了两个女子和嘉轩一个娃子,另外七个有六个都是月里得下无治的四六风症,埋到牛圈里化成血水和牛粪牛尿一起抛撤到田地里去了。
唯有嘉轩的哥哥拴牢长到六岁,已经可以抱住顶杆儿摇打沙果树上的果于了,搞不清得下什麽病,肚子日渐胀大,胳膊腿越来越细,直到浑身通黄透亮,终於没能存活下来。
嘉轩至今没有女人更说不上子嗣,说不定某一天她自己突然死掉,到阴地儿怎麽向先走的秉德老汉交待?嘉轩诚心诚意说,所有母亲说到的关系利害他都想到了而且和母亲一样焦急,但这回无论如何不能贸贸然急匆匆办事了。
这样下去,一辈子啥事也办不成,只忙看娶妻和埋人两件红白事了。
得请个阴阳先生看看,究竟哪儿出了毛病。
白赵氏同意了。
夜里落了一场大雪。
庄稼人被厚厚的积雪封堵在家里,除了清扫庭院和门口的积雪再没有什麽事情好做。
鹿三早早起来了,已经扫除了马号院子里的积雪,晒土场也清扫了,磨房门口的雪也扫得一乾二净,说不定有人要来磨面的。
只等嘉轩起来开了街门,他最後再进去扫除屋院里的雪。
嘉轩已经起来了,把前院後庭的积雪扫拢成几个雪堆,开了街门,给鹿三招呼一声,让他用小推车把雪推出去,自己要出门来不及清除了。
他没有给母亲之外的任何人透露此行是去请阴阳先生,免得又惹起口舌。
村巷里的道路被一家一户自觉扫掉积雪接通了,村外牛车路上的雪和路两旁的麦田里的雪连成一片难以分辨。
他拄着一根棍子,脚下嚓嚓嚓响着走向银白的田野。
雪地里闪耀着绿色蓝色和红色的光带,眼前常常出现五彩缤纷的迷宫一样的琼楼仙阁。
翻上一道土梁,他已经冒汗,解开裤带解手,热尿在厚厚的雪地上刺开一个豁豁牙牙的洞。
这当儿,他漫无目的地瞧看原上的雪景,辨别着被大雪覆盖着的属於自己的麦田的垄畦,无意间看到一道慢坡地里有一坨湿土。
整个原野里都是白得耀眼的雪被,那儿怎麽坐不住雪?是谁在那儿撤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