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6)(5/5)
了关系,简直罪加一等!哪儿还有命走出去?你们想过没有,啊?”
他倾过身贴在他耳边道:“我们推敲过每个细节,不会出岔子的,放心好了。
”
“我不是不放心你们,是不放心——”他将一指竖起,指了指上头。
徐正清明白,詹盛言指的不是“屋顶”,亦不是“尉迟度”,而是那高于一切的意旨。
那意旨总叫人费解,却也让人不得不遵从。
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他,便扬声大喊道:“枉千岁爷仁慈,留你一条命!可你这号不识抬举的东西,活着就是糟蹋粮食!”一边骂着,他又重重地对拍了几下手掌,拍得掌心都发红。
詹盛言低声道:“照我脸上打。
”
徐正清不肯。
詹盛言一笑,“老徐,我可连你肋骨都打断了。
赶紧的,照我脸上打。
没巴掌印,那群‘狗’会怀疑你的。
”而后他也提高了嗓音,“徐钻天,你他妈别往那阉狗脸上贴金了!他不留我命可也成啊?谁叫他是个钱痨,挨门挨户地讨钱,讨到我门上了呢?你喊他自个儿来给爷唱上两出莲花落,唱得爷开心,赏他个三钱两文的也说不定!”
詹盛言抓住他的手,一个劲儿往自个儿脸上拽。
徐正清到底是咬着牙撂了他几巴掌,把他的嘴唇都劈裂了。
詹盛言就用渗血的嘴唇再度朝向他耳际贴过来,“就当我拜托你,老徐,替我这侄女留条暗道。
人家是下井救人,但我不能真叫这么个小姑娘随我陷在井底吧!”
“好好,不过此事非易,你且容我想想。
”
“我全都想好了,你听听看,可有什么不妥。
”
尽管万分艰难——必须佐以不停的对骂和殴辱,但他们还是设法完成了真正的交谈。
徐正清走出来时,詹盛言从后头追上来,把一包犀牛角粉摔开在地下,“祖爷爷我已有了你这孝子贤孙,用不着了,留给你那阉狗主子!”
徐正清装模作样地回骂着、大笑着,他余光瞟见了那个立在廊下的少女。
看她神色,她一准以为这个可恶的“徐钻天”之所以要求单独提审她的詹叔叔,就是为了更加方便地发泄私愤。
因而就连她躲避他注视的样子,都充满了鄙恨。
不过徐正清只感到惊讶,这个“书影”明明只是龙雨竹身边毫无生气的小丫鬟呀,怎么在这由死亡统御的地带,或只是在詹盛言身旁,她反而拥有了发狂一般的生命力,摧枯拉朽地成长了?玉光隐隐的肌肤之上,五官的线条已悉数展开,流畅优美却又隐带棱角,秀长的淡眉,高洁的鼻峰,一双横飞入鬓的丹凤眼,双唇沉定而紧闭,一派的清雅娇美,而又一身的淑静庄严。
徐正清暗暗地叹息,方才詹盛言编排自己是贪狼星下凡,没准这是真的!毕竟除了贪狼星君那样天注定的欲星,哪个男人配得上此等艳福?哪怕已成了个目不可见的盲人,相随在侧的亦是这等月貌花容!
而为了将这朵明葩移入上苑,她那位护花人也付出了相当高昂的代价。
不过徐正清并不意外,毕竟詹盛言早向他解释过,自己之所以将财富多地储藏,一是为分散风险,二则是担心一旦坏事,那么被他牵连的那些无辜之人还能有机会拿钱买命。
这个人就这样,不肯为自己的安逸而向仇敌献上一个子儿,却不吝拿出两处宝藏,折合五十万白银,以换取一个少女的一线生机……
徐正清记住了詹盛言告知他的两处地点,再辗转由那个以通神之力著称的尹半仙报告给镇抚司。
“土地爷都不敢隐瞒九千岁,千岁爷真乃天命所归!”
果然,宝藏一挖出,舆情鼎沸,就连尉迟度自己也飘飘然起来。
徐正清自然是跟着大肆吹捧,但他的内心不禁有些怀疑,尉迟度真如表现出的那一副自信,信这些怪力乱神,信自己就是天命的化身?再后来徐正清想通了,就连他们这帮人:从贵族到文士,从舞女到小兵……所有铁了心要除去尉迟度的人们,每一个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似乎坚信那恶魔有着某种神秘的力量护体,那么尉迟度本人又怎能不信?自阉而不死,伤重而不死,遭遇无数的刺杀和背叛而不死,一次次逃生,一次次翻身,直至从一个贱奴变成了权力的主人,无边国土上布满了他的塑像和殿宇,耳边从早到晚充斥着神佛才能享受的礼赞,千百遍地告诉他,他是活佛,是真神……这一切不靠命,还能靠什么?也许尉迟度甚至会相信,他能凌驾于天命之上!
尽管如此,读过的那些书、经历的那些事早就令徐正清彻悟不惑:自古至今,从没有任何人能凌驾于天命之上,命运宰制所有人,包括最高尚的那些,也包括最残忍的那些。
所以他在等,等命运对尉迟度改变心意。
它迟早会的,它总是如此的不可更改,同时又如此善变。
而在命运彻底掌控尉迟度之前,就暂且让那些占卜家们代劳吧;那些号称从五官、掌纹、信口说出的字、昨夜的梦、桌面上散乱的铜钱、掉出竹筒的筹签、乌龟的背甲、空洞的镜面……那些从随便什么都能够读出我们将来的人们,虽然他们总是些卑贱的瞎子或孤女,但也总能令地位超然的大人物们俯首听令。
或许这些人真能够参透命运的奥秘,或许并不能,但他们中的佼佼者必定和命运本身一样,擅长以贪欲和恐惧去操控他们的玩偶,譬如那位福马巷的尹半仙……
徐正清感到自己洋洋洒洒的思绪逐渐踉跄,在那一平如砥的雨地之上停下来,消融开。
身后忽一阵窸窣,龙雨竹下床来,将整个人腻过来挨挨擦擦。
“阁老,什么时候起来的呀?回床上再睡会儿吧。
”
“呵呵,不睡了,睡不着。
突然想起有件急事,我得去处理一下。
”他一面说着,仍然揽过她,毛手毛脚了一阵。
始终以来,徐正清和徐钻天都像是共用一副肉身的两个人,每当其中的一个现身,另一个就化为幽影,他们时时警惕着对方,也处处对立,但他们依旧有一个共通之处:他们都将女人看作是附庸之物,她们就像是更加迷人的马和狗,供男人们豢养、欣赏、炫耀、把玩……只要不把她们当作人,一切都可以完美无缺。
而一旦你头脑发热,只因她们也说着和你类似的语言,你就把她们当成是和你同类的“人”,认认真真地看待她们,以至于向她们吐露心声,那她们就不再是这个令人心力交瘁的世界的拯救者,而只会把男人引向毁灭的道路。
詹盛言在女人身上犯下的愚蠢错误,简直令徐正清有些恨他,但恨归恨,他仍旧没办法把责任全怪在他身上——人各有命,谁叫这小子天生就是满路桃花的命呢!
作为他为数不多的死党,徐正清也只好——倘若再没有奇迹的话——依照詹盛言的“遗嘱”,替他照管好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朵娇花。
他必须把那个祝书影,从死牢里送去紫禁城。
徐正清穿上了外衣,在一片灰蒙蒙的潮气里乘轿而去。
雨竹将他送下楼,回房已没了睡意。
她坐下来托着腮,回想起昨夜间宛转枕屏的风光,继而又想起徐钻天送她的礼物。
“这一对丹砂琥珀耳坠子原是土司夫人所有,我一眼就看上了,专门留下来给你。
结果回京一通臭忙,就全抛在脑后了,昨儿才想起来。
喏,小妖精……”
她拨弄着撂在妆台上的那副耳坠,蓦然被矛盾的情绪攫住。
大多数时候,她都庆幸她是龙雨竹;她的姿色和身材都不算顶尖,头脑也算不上出类拔萃,但她有一颗和大多数女人完全两样的心。
谈情说爱对她而言就像男人们之间的吃饭喝酒,要么是消遣,要么是为了争夺某种利益而做的铺垫。
她上床也活像男人上酒桌,不管上了头曾怎样地满口胡话、热泪盈眶,只要一拴上裙子,她就立马冷静下来,所以她很少吃亏,也从没受过骗。
但也有极少数的时刻,比如眼下这一个日夜交替的晦暗时刻,雨竹也会特别想尝一尝神魂颠倒地爱着一个人,甘愿为他去做到一切、放弃一切,是种什么样的感受。
做一个真正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感受?
最终,她无聊地嘟囔了一声,抛开耳坠,打个呵欠,又钻进了被窝。
一眠无梦。
[1]北斗天枢中的贪狼星被认为是智星,道教有说法,贪狼星会下降凡间度化众人、带来和平。
唐代名将郭子仪就被认为是贪狼星下凡。
[2]凶气所出称为“放曜”。
[3]句出〔唐〕李世民《赐萧瑀》。
[4]句出《老子》二十八章,形容明知是非黑白,却能保持暗昧,如无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