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万艳书 贰 下册》(7)(4/5)
为那是带着不屑的嫉妒,而今他明白,那只是同病相怜:早已有人在他们俩之前来过了,把山川、星空和大海全拿走,只留下了卑微又易逝的边边角角,譬方说,狗的位置,譬方说,花的位置。
萧懒童的心脏像琴弦一样被拧紧,好久没有过的感觉又再度袭来:要是他手头有趁便的工具,他就会杀人,或者自杀。
他噌一下离开了唐席的怀抱,差点儿撞翻他手里那杯酒。
为了掩饰自己,他摆弄起窗台下的一盆牡丹花,花朵的颜色猩红骇人,如铺张的血泪。
“喜欢吗?”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如常体贴而温暖。
“这牡丹怎么这个样?竟比杜鹃还绝色三分。
”萧懒童拿背脊对着他,不能够回头。
“是变种,叫‘断肠红’。
”
萧懒童忽地真心实意怜惜起这花来,他将指尖抚着它的花瓣说:“把它给我吧。
”
“原就是给你留着的,回头叫人搬你那儿去。
”
“谢三爷赐我这断肠之红。
”萧懒童眼看自己的泪珠子噼噼啪啪砸入了花泥中。
那一天起,他就开始疏远唐席。
怎么说好呢?现如今捧他的贵客不少,就连镇抚司的头子马世鸣都被他迷得颠三倒四,而这些人只要送他两身衣料、一柄玉如意,他就称心满意;可在唐席的身畔,他却永不能满足。
不管他从他那里得到多少好东西,地位、名声、金子和鲜花、迷恋和激情……只要一天他没法得到他完完整整的一颗心,他就一天没办法说服自己在安适中入眠。
但萧懒童算过了,他今年已经十七岁了,至多耗到二十一二吧——最懂保养的伶童也就苟延残喘到这个岁数,之后他就将菁华尽消,一夜间彻底长大。
而他既没法长成女人们眼中的男人,也没法继续当一个漂亮男孩,他将被卡在成年与孩子、男与女的夹缝间,度过门前冷落鞍马稀的余生。
满打满算,他只剩不到三四年的好光景,他必须尽情享受生命的快乐和繁华,才犯不上自寻烦恼呢。
唐席也觉出了他刻意的回避,他敞敞亮亮来问他。
萧懒童之前就摹想过,要是他问他,他该怎么答。
他按照排练过的措辞与声调,原原本本地回答道:“三爷,我真心舍不得你,就像小时候醒来了却舍不得起,只想在梦里头多赖一会儿。
可我们学戏的都知道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睡梦里再舒服,总有酷暑和严冬在外头等着,迟早得一头扎进去。
要不就自个儿乖乖爬起来,要不就等着被棍子抽起来。
自己爬起来,多少还存着些体面。
”
说着说着,萧懒童再度感到了这段关系的难能可贵:他丝毫也不担心唐席会质疑这一番话的真诚,也不消担心唐席会一一清算那些曾为他砸下去的金钱和人脉,不会有伤害,也没有愤怒和报复,你说分手,我们就分手,大家欢乐一场,好聚好散。
然而也正因为对方永恒的温厚,萧懒童才更加觉出挥剑斩情丝的必要。
果不其然,唐席只是把唇上的短髭摸了一摸,继而就微然一笑,“好,我懂了。
本来我捧你就是在暗中进行,咱们间的关系也没几人知道,散了就散了,不会有闲言碎语扰到你。
你放心吧,我这个人也不会再来扰你了。
”
“别呀!”萧懒童急得一把攥住他的手,把那双粗糙又厚实的大掌在自己掌心里反反复复地摩擦着,“三爷你可别错会了我的意思,我只是……时光有限,我不敢把仅有的一点儿好时光全浪费在梦里,被窝外的四季分明纵是苦了些,可真切,能叫人活得踏实。
不过,但凡我还有一天的活头,我这条性命就随时供三爷你差遣。
不管叫我唱曲喝酒,还是叫我上刀山、下火海,我要跟你说一个‘不’字,明儿就长出喉结胡子,变成个不折不扣的糙老爷们儿!”
唐席被他的“毒誓”逗乐了,他摸摸他脑袋,“你这位小朋友,这是骂谁哪……”
他们重新变回了“朋友”,萧懒童知道,这对于唐席而言,不过像脱掉旧衣裳、穿起新衣裳那样简便,但在他,却几乎把自己扒掉了一层皮,才得以换上新身份。
但他可不会让他看出来,人要脸树要皮呢,他给他看的,只有自己越来越婉娈媚人的娇态,越来越凄美精熟的舞台,他的桃李盈庭,他的贵客满座,他萧懒童乃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配春堂主人,谁和他当朋友,都不跌份。
而至于他自个儿心里头那曾期盼过什么、相信过什么的热切,还有那热切破碎后的无地自容,他将永不示人。
刚开始,唐席还呼朋唤友来坐坐,后来就踪影渐稀,慢慢地绝迹不至。
外界对他和萧懒童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止于捕风捉影,这一下,连值得捕风捉影的交往也不剩了,他和他看起来如浊泾清渭,界限分明,仅有的联系,就是配春堂主人在几家大茶楼里唱戏,而唐三爷是其中一家的老板而已。
唯有他们俩身边最亲近的人才看见过,偶尔的深夜,唐席会偎靠着萧懒童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萧懒童则一言不发地环抱着喝多的男人,轻抚他、拍打他,唐席会在他怀里头迷瞪过去一阵,睡醒了就走。
他们从没分过手,只是关系不一样了。
萧懒童记得五月底的那一夜,榴花满枝头,后院的小花园中,唐席把一杯酒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忽然间一口啜尽,面对着星河说:“小朋友,我想提携一个槐花胡同的姑娘,你能不能帮帮忙?”
“不能也得能呀,更何况不过是举手之劳。
”萧懒童一口应承下来,“三爷想捧她成名吗?那叫她来和我吊膀子就是了。
”
他笑了,伸手捏了捏他的手臂,“你这小膀子,能禁得住乱吊吗?我有言在先啊,那小娘儿们不是什么善茬儿。
”
他也笑,抚摸着男人汗毛丛生的手背,“这话说的!你身边可有善茬儿么?”
唐席仰首大笑,萧懒童就着他的笑脸,自饮一杯。
就这样,他认识了怀雅堂的白佛儿,萧懒童不讨厌佛儿,时常还会觉得她别有魅力,但他从没疑心过唐席对她的感情——唐席不会对她有半分感情,他只是在利用她;虽然猜不到出于何种目的,萧懒童也懒得猜。
唐席说多少,他就听多少,听完了就锁上嘴,绝不再和第三个人提起。
正因为他的严谨,唐席才愿意时不时地和他讲起一些乱七八糟的事,那些令人烦心不胜的事、叫人破口大骂的事,萧懒童一边听,一边绞尽脑汁地想些轻浮话来逗他笑。
起码我能替他分忧、给他快乐,你行吗?对着虚无中的那一幅大字,萧懒童不无傲慢地想。
大体而言,他总是了解唐席眼下在为什么而烦恼,无外乎沙船粮船、黑货白货、金子铜钱、冷战火并……但萧懒童有一种很清晰的感觉,那就是唐席真正的烦恼其实并不在他那些无停歇的抱怨里,而是在他的欲言又止中,在他的一个沉默和下一个沉默间。
他始终在为了言语之外的什么而坐立不宁、寝食难安。
认识他这些年,萧懒童第一次触及唐席所面对的问题的庞大和复杂,不过在三两天前。
“徐大人被秘密监管起来了,马大人给了我三天时间,澄清真相。
”
一听“马大人”,萧懒童便知唐席绝不是无缘无故对他提这个。
“三爷,我能做些什么?”
“你不是动不动就葬花,还上寺庙里超度花魂吗?明儿,你无论如何把马大人给我拖去翠微山隐寂寺,陪你做一场终夜法事。
你就说,镇抚司的案子太过棘手,伤他的心神,不妨礼佛静心,说不准神佛保佑,有些事会自现转机。
届时会有沙弥给你记号,你留心些,一旦收到暗示,就找个借口去寺门外,记得把马大人也拽上,来个开门见山。
”
“见谁?”
“留门的柳大。
他会在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