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4)(1/5)
三十七骨遗香
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每一天都长得望不见尽头。
每一天,都在冷硬的被窝、缺口的饭碗,还有发出恶臭的马桶之间开始,然后在天花板上的一道道裂痕间流逝,最终消逝在处处是窟窿的噩梦里。
自从他被单独关押,柳梦斋只觉生活清净得可怕。
从小到大,他都习惯了身处人群中,无论他走到哪里,总有一大堆人跟着他:他的朋友、他的女人、他的篾片、他的仆从,还有他的鹰、他的狗……现在突然间一个都不剩了,连那个日夜折磨他的父亲也不见了。
柳梦斋甚至有些怀念动不动就被父亲殴辱的那段时光,今天想起,他依然很惊讶自己的要求居然得到了批准,他被移送到另一分区的一所单人牢房里,无从得知究竟是那些人终于也受够了他们父子间的争闹,还是他的威胁起了作用,他们唯恐他这位重犯会自杀?
总之,这个地方太孤单了。
单间又小又黑,同样是铁栅木门,门上老高处有一个小小的窗洞,地下有一块高于地面三四寸的木板,就是床,床上一条酸气冲天的旧薄被。
床板上、墙壁上,到处都刻满了字迹,有咒骂、有悔恨、有告别,还有下流的艳诗……刚进来那天,柳梦斋盯着这些字苦认了良久,直到蓦然醒悟,刻下这些字迹的人们,他们的思想和肉体都已被彻底消灭。
他记得,当时隔壁还有个满口污言秽语的大汉,第二天那人就被提走了,柳梦斋只听他连连惨叫了几个时辰,再也没见他回来过。
多亏他拥有这双听力惊人的耳朵,偶尔还能以刑讯室里的“热闹”打发时光,否则他真怕自己发疯。
每隔两天,他可以去院子里放放风,他曾试着和那些持械的看守们攀谈,但他曾迷倒无数女孩的风趣言辞对他们毫无效用,他们一个个全都面无表情,攥紧长矛和大刀,命令他闭嘴——他们肯定收到过命令,禁止与人犯交谈。
至于送饭的那些杂役,也统统一言不发,柳梦斋忍了又忍,才不至于开口和地上的爬虫说话。
他试着忘掉现实的处境,听凭自己被幻想淹没。
在那些幻想中,他驾轻就熟地摆弄着那些三簧锁、四开锁、七轮锁、连环锁……牢门敞开,他飞身消失在房檐上的月亮里。
但等他清醒时,他甚至连门上的锁头都懒得碰一碰。
那几道锁,或许他打得开,可开了锁又怎样?难道当真一路杀出去吗?杀出去又怎样?他的父亲和族人还全都在这里。
后来,柳梦斋已不大幻想着逃跑,他只是一次次把“她”请进来,拿房间里那一块布满了虫咬痕迹的草垫替她铺好座位,她好像当真坐在那儿,不断鼓励着他,他也在鼓励她:“小蚂蚁,再等等,我父亲和徐钻天谈妥了,审讯过后,我就会被秘密释放。
很快,我们就能再见面了。
”
柳梦斋热切地期盼着审讯的来临,犹如儿童期盼着睡前故事。
这一天近黄昏时,他们给他送来了一大桶水、剃刀和皂角,还有一身干净衣裳。
柳梦斋在他应有尽有的人生里从未曾想过,有一天,他会为了能擦个凉水澡而高兴得差点儿哭出来。
直到他恋恋不舍地把自己收拾干净后,才蓦地一激灵,难道明天就是——
“明天就是会审的日子。
”清理牢房的杂役出去后,马世鸣走了进来。
在柳梦斋看来,这个人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凶残,至少他待他一向还算客气。
“柳公子可把问题都记熟了吗?”
柳梦斋“嗯”了一声。
父亲入狱之初,就把与唐席谈判时敲定的所有细节一一叮嘱于他,并命他记得滚瓜烂熟。
而柳梦斋很清楚,他能否在三司会审时毫无疏漏地答出这些供词,也涉及徐钻天与马世鸣的安危,否则他们一个就要背上勾结叛党的嫌疑,一个就要被问以失察之罪。
“马大人不放心,可以考我。
”柳梦斋待马世鸣也很小心,毕竟,这些天他可是听着刑讯室过日子的。
“那倒不必,只要公子心里有数,配合老爷子即可。
”马世鸣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就像一位专为权贵服务的厨司在上菜前检查菜品的成色,而后他露出满意的目光,皮笑肉不笑道,“对了,有人要见公子一面。
”
柳梦斋的耳朵已捕捉到了女子特有的轻盈步声,他的心登时揪紧,她怎么会来?
他既想见她,想得要命,却又害怕见到她——他好久没照过镜子了,但想也能想出自己眼下的一副尊容:瘦嶙嶙的脸孔、湿乎乎的头发,满面的孤寂和惊惶……柳梦斋还没决定好是听从本能扑上去拥抱她,或是保持一点冷淡的尊严?然而这时他发现,自己的心白白忙乱了一场,来的根本就不是万漪。
是人称“簪花铁口”的命师贞娘,是已故大长公主身边的巫女红珠;就是她,把他和他们柳家送进了诏狱。
“你来干什么?”柳梦斋明知她属于“敌方”的阵营,却依然有一种遭遇了背叛的愤慨由心底涌起。
令人不解的是,贞娘的神色间也闪现出一丝羞愧,她向马世鸣点点头,马世鸣就锁上门出去了。
她这才走近一步道:“天遣吾身,侍奉其旨。
像我这样的人,本应只尊天命、不理人情,然而公主老娘娘生前待我恩重如山,我不得不照拂其后人,但只盛公爷的命劫中仍存一线变数,我也不惜逆天一试。
为此,我才以谎话将柳公子引入了圈套。
”
“你是来道歉的?”柳梦斋诧异地发觉牢狱生涯竟然并未磨损自己的大少爷脾气,他骄横又冷淡地瞪着她说,“我不接受你的道歉。
给我滚。
”
他转过身体背对她,自顾自在他那张窸窣作响的草铺上坐低。
随后他听到她走近,她把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袱,和一盏明角灯放落在他手边。
“公子会接受的,我的道歉,还有我的补偿——我拿真相来补偿你。
”贞娘在他对面盘膝坐下,她的指尖在灯罩上一抹,又放上他额头,“公子不是一直在追寻柳老夫人失踪的真相吗?”
这个巫女不知往他额心涂抹了什么,似乎是一种触感清凉的油膏……转瞬间,他就被她变成了一棵树,他一动不能动,只感到灯光和热度一股股向着他全身涌入,他每一粒毛孔都如同叶片一样张开,心脏被推进了咽喉里,柳梦斋强迫自己不要尖叫。
“现在,抬起眼睛。
”
不知过去多久,他在迷迷糊糊中听到这一句,既像是命令,又像是诱惑。
于是他举眸望向贞娘,眼帘里却一片金黄。
柳梦斋使劲眨了眨眼,然后就望见了——不仅仅是望见——他感受到了另一个女人。
她进入他,她从他内部浮起来,如弥漫心脏的哀伤。
龚尚林十六岁这一年,第一次上北京。
她老家在河南,父亲龚成是河南南阳府大名鼎鼎的“神捕”。
然而龚成这个神捕可不简单,他白天的身份是捉贼的捕快,夜里就是盗贼的头目。
只因河南古来多盗,官府又养不起那么多捕快去捉贼,若想保一方清净,只能靠贼头子。
贼头子被称为“老爪”,老爪并不消动手行窃,自有一班徒子徒孙把盗窃所得的财物一一上交。
龚成就是这一带的老爪,每一次哪一位惹不起的人物失窃,无论经官或经私,最后都是问到他。
不出一个时辰,龚成就能在他手下百来号小贼里揪出那个不开眼的,替事主追讨回失物,比官府的效率不知高出几何。
为此,知府大人灵机一动,干脆为龚成挂了个隶籍,直接列名捕快。
龚成由一个见不得光的老爪变成了堂堂正正的公差,当然知恩图报,从此后再不许手下于当地作案,凡有人作奸犯科,或有外来的小毛贼不知深浅,他都会亲自追捕到案。
十数年来,南阳府的治安一直在河南独拔头筹,不知底细的人都夸赞说,多亏了龚成这位神捕坐镇。
不过,神捕的名头虽好听,那点儿俸银却养不活龚成手底下的一堆贼徒弟;既然本地不能偷,就到外地去偷。
龚成时常与管辖其他地方的老爪合作,由他遣团伙在百里外行窃,再与对方坐地分赃。
这一招神不知鬼不觉,几乎从未失手。
这一年,山东曲阜的孔子后人将上京朝贡,这位圣人子孙不仅大肆搜刮族人,还对百姓大加盘剥,沿途掠夺了许多珍宝货物。
龚成打探到此事,便预备在孔家人进城的路上劫他一票。
而在下手前,必须先与京城的老爪通报声气。
龚成此来,随行的除了下人之外,只有两位亲人,一个是他大徒弟,名叫安平,另一个就是他的大女儿——龚尚林。
龚成共有一妻三妾,妻子原是他师妹,两人青梅竹马,少时感情甚笃,但随岁月流逝,龚妻年老色衰,龚成便借口她婚后多年仅育一女,又纳了几房妾室为自己生育了四个儿子。
龚妻对丈夫纳妾生子一事极为介怀,始终心气不顺,终于在女儿八岁上一病不起。
为此,龚成极为愧疚,对长女龚尚林便存了一个补偿的心思,捧得她如活宝一般,要一奉十、千依百顺。
龚尚林天性活泼好动,根本受不住闺房拘束,整日里缠着师兄们带她出门游逛。
她那些师兄不是江洋大盗,就是梁上君子,一个小姑娘跟着这伙人,能学什么好?还未到及笄,龚尚林便也习得一身的偷盗功夫,虽则她手段尚嫌稚嫩,但因貌美年少,很快就有盛名在外。
龚成见女儿闹得越来越不像话,他这个父亲又制她不住,便打算早日为龚尚林觅一位合适的夫婿来管束她。
盗贼团伙向来是只在内部结亲,龚成便仿效自己当年迎娶师妹的成例,把女儿龚尚林这个“小师妹”指给了她的“大师兄”安平。
若是书香门第,定亲的少爷小姐就该避嫌,但江湖中人原就规矩散淡,龚尚林这位贼小姐更是不知道“规矩”二字是横是竖,一听说父亲要带大师兄上京公干,也闹着要跟去。
龚成便想不如趁这次让他们未婚小夫妇自己挑选些合心的妆奁,遂欣然应诺。
于是,父女、师徒三人便踏入这九陌红尘、目迷五色之中,迎接他们今日的命运——不过,各人走自己的道路。
午后,龚成带安平去拜会京城的老爪,龚尚林怎肯在客栈里闷坐?她寻隙逃开了老妈子的看管,只身跑去闹市闲逛。
九城繁华名不虚传,令人乐而忘返,不知不觉间,龚尚林就逛到了“宝气轩”。
这是一家老字号珠宝店,足有近百年的历史,面堂阔气,装潢考究,来来往往的男女皆华服靓装。
龚尚林走进去,浑只觉四面八方流光溢彩,一双眼睛简直不够用。
她懵懵懂懂上到二楼,目光就被一面紫檀柜台上的丝绒托盘夺去,盘内搁着好几只金戒指,有镶宝石的,有镶翠玉的,有镶西洋钻的,样式个顶个的新巧华贵。
龚尚林不由自主拈起一只金镶玉戒指来细看,耳边忽就炸起一声:“耐做啥?”
但听那语声娇嫩,又操着南方口音,龚尚林扬目睇去,见一张俏丽面孔,画着她从未见过的时样妆,梳着高如官帽、垂络累累的奇怪发髻,身上的衣衫大至膝头,打着金彩褶子。
龚尚林一时间看愣了,那女郎见她呆呆的模样,不由露出又鄙薄又嫌弃的微笑,转脸对伙计也说了句叽里咕噜的苏州话。
那伙计立马就将龚尚林捏在指间的戒指取走,一面摆手道:“这位小姐正在看货,小姑娘,你上别处玩。
”
那女郎撇着嘴嘟囔道:“陆里的老赶……”
这一句话龚尚林却听得明明白白,登时间她就涨红了脸,从前在南阳府,她也是排得上号的富小姐,可到了天子脚下,方知自己不过是个受人白眼的土包子!若搁在其他人,兴许就羞惭而退,可龚尚林自幼霸道气盛惯了,直接回敬了一句:“烂婊子。
”
女郎倒抽一口凉气,“你说谁?”
“谁赶着认,我就说谁。
”龚尚林知道自个儿准没认错,似这种打扮得怪里怪气的女人,没一个好东西!她亲娘就是被一群婊子给活活气死的,她在家都不带给爹的那班姨娘们好脸色,还能在外头受野婊子的气?
女郎已被气得口歪眼斜,“你再说一遍!”
“还没挑好吗?”正值一触即发时,忽见一青年男子从楼梯口走上来,他身材颀长,面貌出众,望之如琼林玉树,足以令满堂的珍宝减色。
女郎一见他,马上又冒出来一连串的鸟语,一面拿手指点着龚尚林。
龚尚林瞪住那男人,他也瞅了她一眼,便向那女郎笑道:“一个乡下野丫头,犯不着同她计较。
消消气,来,我瞧瞧,这只好看,就这只吧。
”
伙计从旁凑趣,高声报说:“大爷眼光真毒,这一只是顶级货,全价三百四十两。
”
“知道了,挂账吧。
回头你到我府上找陈管家。
”男人微微一笑,就拿起一只纯净无瑕的羊脂白玉金戒指套上那女郎的纤纤玉指,女郎低声惊呼了起来,“这太贵重了。
”又咯咯脆笑着,腻声撒娇。
男人和她并头欣赏那只戒指,还有她玉一般白皙可爱的手掌,然后他就以一种拥有者的姿态搂住她后腰,向外行去。
龚尚林说不好,最终把她的怒火推向顶点的,是那妓女临走前对她不屑的一瞥,还是那男子再也没瞥过她一下。
反正她就是莫名其妙想起了娘,想起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曾带给娘的刺激和伤害,想起那些女人在爹的脸上激起的丑态。
龚尚林完完全全被一种疯狂的、不可理喻的仇恨攫住了——他们管她叫什么?老赶?乡下野丫头?
呸,奸夫淫妇,让姑奶奶给你们开开狗眼吧!
他们经过她时,龚尚林尖叫了一声,接着就一把揪住那男人道:“你别走,你干什么摸我?”
他一怔,“你说什么?”
“我说你龟孙子不要脸,偷偷摸人家!”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不再像刚才那样一扫而过,而是细细地流连过一分一寸,如同在鉴定一块生玉的成色。
随后他一面皱眉,一面笑起来,“你个小丫头,讹人哪?”
“屙屎屙尿我屙过,就没‘屙’过人!我一个黄花大闺女,你少和我胡搅蛮缠!”
“你这才是胡搅蛮缠,分明是你强拉住我——”
“你不犯浑哪个拉你?这满店的人,怎么我不拉别人就拉你?你是脸上贴金,还是下头镶玉啊?”
龚尚林自幼在男人窝——而且是坏男人的窝里头打滚,养成了刁狠泼悍的作风,饶对方还是个派头十足的公子哥儿,也被唬得不轻。
“亏你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张嘴都是些什么?怎么说话的?”
“哪个有空和你说话?欸欸,大家伙评评理啊!”龚尚林见围观之人渐渐多起来,更是放亮了嗓子喊道,“这人!他嫖院子嫖惯了,把谁都当臭窑姐!我一个良家姑娘,凭什么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