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帝国一角的繁荣性崩塌(2/5)
库。
可打鱼才能赚多少钱?碰到开支巨大的时候,还是只能靠顶头上司——南京户部——去四处“化缘”。
比如说弘治三年吧,黄册库做了一次清查,发现在库黄册七十九万二千九百本,其中六十四万七千两百本的册壳都烂了,需要重新装订。
这个是贮藏损耗,费用没法摊派到各地,只能黄册库自己出。
管事官员算了一笔细账。
每本黄册,得用染黄厚纸两张,留出富余,一共要采购一百二十九万五千两百张,每张用银三厘;还有装订用的绵索条数,也要同等数量,每条用银一厘。
再算上人工杂费,一共是四千五百余两。
黄册库出不起这笔钱,去找南京户部要。
户部习惯性地踢了皮球,行文给南京吏、礼、刑、工四部,并南京国子监、应天府、都税司、上元、江宁两县,让他们“照例斟酌取用”。
可是谁都没理睬,都以本部不敷为由,踢回给户部。
就连最软的两个柿子——上元和江宁两县,都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强硬态度。
两县在上一年刚遭了灾,若接了这个差事,老百姓非造反不可。
南京户部头可大了,黄册库是本管业务,万一被御史风闻,参上一本“放任黄册损毁不理”,罪名可不小。
他们只好硬着头皮,挖地三尺,看哪里还有银子可以挪用。
最终还真让他们找到一条路。
南京户部的下辖衙门里,有个“龙江盐仓检校批验所”,收储着大批专卖盐货,以供整个南直隶地区用度。
户部查阅了一下,发现此时仓库里还有五十四万八千六百斤余盐,不由得大喜过望。
按照规矩,这批余盐会变卖成银钱,给南京诸位官员发放俸禄,本不得挪借。
可这时候户部也顾不上这些了,皇上您不给钱养活,须怪不得我们自谋生路。
他们打了一个硬气的报告给上头,说实在没钱,不借支的话,黄册库的档案可就全完蛋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上头还能怎么办?很快皇帝批文下来,准许其变卖余盐,所得银钱挪用于纸张、绵索的购买。
但皇帝还特意叮嘱了一句:“以后续收余盐,照旧折给官员俸粮,难准再用。
”就这一次啊,下不为例。
瞧这小气劲。
要说朝廷里没高人看出黄册库财务的症结所在,我是不信的,但偏偏就是没人愿意从根本上解决。
没办法,祖宗成法,不好轻动,能糊弄就糊弄一阵吧。
再说了,大明皇帝们普遍没有财务常识,他们只认准一点,省钱的就是好事,要钱的就是无能,谁会愿意为一个冷衙门去触霉头?
这种东支西绌的财务状态,一直持续到正德年间,终于到达极限。
正德九年,黄册库又一次面临驳查之年。
他们提前做了一个估算,发现整个驳查的支出,没有两万两打不住,不禁面色大变。
再不想点什么新办法,只怕黄册库就要破产了。
穷则思变,终于有一个叫史鲁的刑科给事中站出来,给中央献了一条妙计。
这条妙计其实只有两个字:“罚款。
”
每次新黄册入库,不是要监生驳查吗?从前驳查出问题,会打回原籍勒令重造,现在咱们不妨多加一条规矩:凡是驳查出了问题的黄册,当地主管部门就要被罚款,叫作“赃罚纸价”,又称“驳费”。
这些罚款,都要交给南京户部转寄应天府,以后黄册库有什么开销,就从这笔钱里支取。
这条计策太好了,一来解决了黄册库的收入问题,把两县负担分摊给了全国;二来震慑了各地作弊官吏,让他们有所顾虑,不敢再篡改黄册,简直是一箭双雕。
按照史鲁的说法,从此“不扰一人,不科一夫”,让两县卸下一个巨大的负担,同赞天子圣明。
至于被罚款的那些官员,也是活该。
你要认真干活,又怎么会被罚款呢?所以这笔钱的来路堂堂正正,叫作“必取之于本分之中,求之于见成之内”。
朝廷一看,好啊,不用国库动用一分银子,就能缓解两县负担,又可解决黄册库经费,三全其美的事,自然无有不准。
这个制度听起来没什么破绽,可只要仔细一想大明官场禀性,便会知道问题多多。
黄册库穷得都快当裤子了,驳费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那么从他们的立场来看,黄册的问题是越多越好,还是越少越好?
再者说,虽然史鲁强调,这笔驳银罚款须由经手官吏出,可地方官吏一定会想尽办法,摊派转嫁给基层百姓,这还算是清官所为。
如果是贪官的话,一看又有名目找百姓征派银钱,肯定会层层加码,从中渔利。
从他们的立场来看,黄册的问题是越多越好,还是越少越好?
一边是盼望罚得越多越好;另外一边呢,罚得越多,他们可以借机征敛的就越多。
两者碰在一起,表面看是震慑监督,其实深层次的利益点是一致的。
这两个本来敌对的集团,到底是如何苟合到一起,又是如何牟利的呢?咱们还是拿王叙家举例好了。
假设王叙家又败落了,沦为一亩地两头牛的自耕农。
这一年大造黄册,造册费用须由本里负担。
里长一指王叙,说你家负责出钱吧。
王叙说好,里长一拨算,说你出一两银子吧。
王叙一听,手一哆嗦:“一本册子才多厚?怎么这么贵?”里长回答:“装订册子的赵记纸铺是官家指定的,价格就这样。
你要换一家铺子或者自己装,被户房驳回来,你自己掂量着办。
”王叙又问:“赵四家比我有钱,为啥不他家出?”里长一乐:“他家儿子就是本县户房的主事,侄子是书手,你自己去说吧。
”
王叙只得咬着牙,乖乖把明年换种子的钱先交了。
造好的里册送到县里,赵主事翻了一圈,把书手叫过来,在册子里故意改错几个数字,交上去了。
这本册子一层一层送至后湖黄册库。
驳查监生已经得了机宜,要严查错漏,以便多赚经费。
他拿到这本里册,随便一看,里面就有一个大错。
他兴高采烈地把驳语写好,打回原籍,连带着还有一份罚款单,说你们册子错了一条,罚一两银子。
罚款单送到县里,赵主事把文件收了,另外写了一份罚款单。
然后他把里正和王叙叫过来,板着脸亮出罚单,说你们里造的册子不合格,人家给打回来了,要罚款二两银子。
王叙一听就急了,说这是你们指定店铺造的,怎么会错?主事一抬眼皮,说这是中央发回来的,又不是我们有意刁难,有本事你去找朝廷说去。
王叙说我连青苗钱都垫出去了,明年家里吃喝都没着落,上哪儿去交这二两银子?
里正给他出了个主意:“赵四在放印子钱,你去借不就得了,七进十三出,便宜得很。
”王叙百般不情愿,可架不住赵主事吓唬、里正胁迫,不得不去借了赵老太爷的高利贷,把二两银子交了。
里正很快又找上门来,说重新修改过的里册也要收攒造费,五钱银子。
王叙眼前一黑,说:“怎么还要收?”里正冷笑道:“这算不错了,只让你把驳查的那一页重造。
搁到几十年前,整本都要你重造,那可贵了。
”王叙穷途末路,只得卖了家中耕牛,换来银钱给里正。
里正转头留下二钱,把剩下三钱送进赵记纸铺,重造了驳查那一页,连同二两罚款交给赵主事。
赵主事收下二两银子,留下一两在囊中,还有一两上交应天府。
后湖黄册库的人一查账,好,钱到账了,新页也审核无误,交割入库。
转年到了夏税之日,失去买种钱和耕牛的王叙,钱连交赵家的利息都不够。
他只有两个办法,就是把田地卖与赵家,卖身为仆或佃农,或者举家自尽。
在驳费链条里,几乎每一个环节上的人都有所获利。
里正抽了二钱,后湖赚了一两,尤以赵家赚得最多——县里做官的赵主事留下一两;自家开的官府指定纸铺,赚了一两三钱;放高利贷,又是一笔利益;最后还成功地收购了王叙的田地。
唯一的输家,只有王叙一家。
这个例子是杜撰的,但类似的真实故事一直在民间发生着。
海瑞曾记录下淳安县的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