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3/5)
·托洛茨基。
”吴晓峰不情不愿地说,“他的重建还没有完成。
”
曹敬的椅子翻倒了,曹雪卿却无动于衷。
“内部斗争。
去年五月份,铁翅国下议院通过了新版《信仰自由和宗教组织法》,导致安德烈大将倒向我们。
我们为他准备了安全通道,但被该国安全局发现了,等他到我们手里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废人。
”
曹敬刚刚润湿的喉咙开始发紧,大将安德烈·安德烈,被称作“守护圣人”的铁翅国战略级,三十年前就被推上台的大人物。
最近两年不见他出现在新闻里,原来已经毁了。
“人呢?”曹雪卿皱眉,“那‘秘书’速度太慢了。
”
曹敬心中一沉,在他沉浸于深度潜入的这段时间里,自我意识完全投入心灵世界,面壁苦行式地向内发掘精神的奥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关注周围的世界。
他知道这里是武警大楼,听见人们在这里谈论罪恶,心事重重地批改文件,在烟草和快餐的气味中度过一个个夜晚……这些信息浮光掠影地从外围流淌过去。
只不过几个呼吸的工夫,周围环境的“气味”改变了。
曹敬脖子后面有些针刺的疼痛,不安感有若实质,呼吸不畅,而声音——他敏锐地感觉到,生活的“杂音”正在迅速消失。
来得太快了,比自己预期得还快!
曹敬撑住桌子道:“怎么回事,周围的人好像……”
出现在曹敬感应范围里的是大量的惊奇、疑惑,意识中的点点星光逐一亮起紫色的疑惑和墨绿色的惊惧。
曹敬抿住嘴唇看向吴晓峰,后者双眉紧皱,眼观鼻鼻观心,脸上的肌肉半天颤抖一下,突然开始说话。
“安德烈的能力被我们称为‘禁绝’。
”吴晓峰倏然仰起脸,两眼圆睁,瞳孔放大,“其外在表现为球形的监牢,能够隔绝几乎一切物理层面上的交互作用。
除了精神感应外,我们目前没有找到任何——”
他话说到一半,曹敬就目睹了“禁绝”的出现:一个直径两米的黑色球体陡然代替了吴晓峰的身形。
曹敬哑然。
曹雪卿轻笑了一声,下一秒钟,另一个黑球将她吞噬进去。
曹敬吐出一口气,黑暗降临。
黑夜吞没了所有人。
完全静谧的黑色空间,伸手不见五指。
曹敬感觉自己像是漂浮在海水中,然后他理解了“隔绝几乎一切物理层面上的交互作用”是什么意思——“禁绝”里面没有重力。
在这个监牢里,地球与他的关系已经被切断了。
他恍惚间觉得自己会不会正在飘离地面,坠入天空。
他努力伸手,终于触到了这个监牢的边界。
不是坚硬的墙壁,无法继续前进,手指无法继续往前伸展,仿佛一只手套卡在手上,牢牢把住五指,温和而坚决地和他僵持着。
“禁绝”,来自一位战略级的能力,将空间完全封锁的奇妙现象。
局势急转直下,直坠谷底,曹敬反而镇静了。
他强忍焦躁,闭上眼睛把整件事从头梳理一遍:一切从我击败梅和勇开始。
不,应该从最早策划行动开始。
相阳。
他再度专注地回忆那个少年,他成了那个“新世纪之门”的成员了吗?恢复了自己的精神感应能力,一个不受控的传心者,他在北海道进入培训基地卧底,然后和杀手搭档摧毁了培训基地。
然后是这一次,他和杀手一起来到沧江市,把目标瞄准了曹敬……不,他来得比梅和勇更早一段时间。
利用心灵感应,他收集了本地教育部门青少年管理办公室的资料,然后发现了自己。
他到底是对自己怀有私怨,还是单纯的巧合?然后借助本地教团的力量,在自己居所附近替梅和勇准备武器,只不过半路上杜云娟那姑娘搅了局。
吴晓峰来到沧江市到底是必然还是偶然?如果他是为了杀手而来,那这一切到底在不在“新世纪之门”或者说相阳的预料之中?相阳知道,曹敬和吴晓峰必然再度重逢。
于是,在这座城市里,简直是举办同学会一样!两个学生、一个老师,重新聚齐了!
曹敬冷笑,如果是“那个”自己,那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梅和勇的头颅,他有渠道知道这件事吧。
如果再想远一点的话,安德烈大将被转交给吴晓峰的时候,真的“干净”吗?到底是谁泄露了信息,向铁翅国安全局出卖了安德烈?到底是谁安排吴晓峰来处理安德烈?然后,主角在这里集齐了,曹敬、吴晓峰、曹雪卿、苏易城……所有高价值目标全部在场,启动终极武器。
现在不是去思考阴谋论的时候,曹敬克制住自己奔逸的思路。
“还清醒吗?”
吴晓峰的声音从脑子里浮现,曹敬本能地感到不快,然后他意识到这是吴晓峰在向他联络。
“不要慌张,安德烈的能力虽然无法以物理层面击破,但‘禁绝’无法隔绝精神感应,这就是我之所以负责安德烈的原因。
现在看来,在我接手他之前,安德烈的身上就已经被人下了‘咒语’,这次真是丢人现眼。
”
“还有心思闲聊吗?”
“别着急,这不是有曹小姐在吗。
”
在曹敬看不见的外界,禁闭曹雪卿的黑色封印外壳出现了一个金色的点,白金色逐渐扩张。
纯黑色剪影般的黑色球体仿佛变成了一只有着金色瞳孔的眼球。
黑色的冰层逐渐消融,伸出白皙纤细的、烧穿冰层的手掌。
曹雪卿的手中握着一个拇指大小的银筒,这枚银筒拴在一条银链子上,一直贴肉挂在曹雪卿脖子上。
战略级的双足咔嗒一声落地,重新适应重力,她微微侧头,与两名感应者交谈。
“不,不必把我们放出来。
”曹敬听见吴晓峰说,“我们就在‘禁绝’里面,这里面很安全。
氧气?不,暂时不会耗尽。
接下来请你去解放这次带来的五名秘书……对方已经将大楼里所有工作人员全部封禁,也让我们节省了一些精力。
那小子应该就在这里,找到他,然后把他解决就行。
”
“有人来了,外部入侵,”曹敬对姐姐说,“数量很大,狂热、冲动,疑似被洗脑。
”
“我来负责那些!”吴晓峰语气有些焦躁,“曹小姐,你只需要对付安德烈以及找到那个传心者,问题就解决了。
”
“相阳。
”曹敬说,“那个传心者的名字是相阳。
”
安德烈·安德烈。
这是他对铁翅国人冗长名字的简称,有一种回环式的趣味性。
相阳第一次见到安德烈的时候是在一个老火车皮厢里,铁翅人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床边挂着浓黄色的尿袋,瞳孔没有焦距。
病床随着车厢有规律地振动,车窗被绣花布帘遮挡,外面的日光将布帘影子投射在战略级的脸上,万花筒般旋转。
时间不多,他们在海参崴登上火车,下一站之前必须离开。
为自己注射兴奋剂后,他进入安德烈的头脑,立刻惊诧于北方神经病毒的破坏性。
铁翅人的自我意识千疮百孔,承载意识的基础——神经组织正在头骨里融化,大脑组织缓慢地转变为脓液。
在这种情况下,利用“冰水”保全性命已经是奇迹,更遑论保留记忆和能力。
“不管怎么看,这都已经接近死透了……”
他切入进去,漫步在意识的沙滩上,这里只剩下残缺的意象。
废弃物满布的海滩上,他看见一对男孩女孩,携手站在海水里。
男孩白色的短袜被海水浸湿,女孩的连衣裙湿漉漉地随着潮汐波动,上面的绣花被污浊的海水搅弄得混沌一片。
涨潮了,他下意识走向男孩女孩,揣摩这到底是安德烈童年的回忆,还是他现实里的儿女。
在他触碰到这对儿童的时候,一股巨力将他抛了出去。
眨眼。
“这是什么……”
黑色的世界,没有光线,甚至没有重力。
他的同伴打开手电筒,惊诧地发现四周被纯黑包围。
没有任何反光,黑黝黝的边界,甚至连边界的形状和范围也无法确认,只有当其中一人大着胆子去触碰的时候,才触摸到了坚硬的形体。
事后归纳信息的时候,他们判定“禁绝”的外在表现是正圆形的球体,球体的体积受操控者控制。
而只要“禁绝”还在维持,只要安德烈愿意,几乎没有任何事物——包括已知的物质、光线、应力,能够越过界线,内外完全被分隔为两个世界。
甚至有人认为,在“禁绝”内部,所有人身上的时间都是停滞的。
“好消息是他还能用。
坏消息……下一站到站的时候,如果我们还被关在这个笼子里,内务部的人就会把我们攥在手心里。
”
接下来两个小时,在重建对方心智的过程中,相阳发现了安德烈作为“战略级”的秘密。
对曹敬来说,他是第一次参与多位进化者的联动作战。
他悬浮在无重力环境中,尽量降缓自己的呼吸——不确定黑色封印中的氧气到底能支撑多久。
吴晓峰默许他先统括全局,观看目前的局势。
曹雪卿的动作非常快,曹敬感应到了那几个波动稳定的心智,五名秘书被曹雪卿一一解放。
曹敬忍不住思考曹雪卿是怎样做到的,名为“禁绝”的黑色封印据说能够隔绝一切内外物理层面上的交互,其中必然也包括了……光。
虽然没办法亲眼看到,但曹敬微妙地体验到曹雪卿短暂运用了超出他理解的技术,想必这就是她成为战略级后取得的技艺。
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吴晓峰的动作所吸引:这位感应者迅速接入了五名秘书,将自己的思维投入五个头脑中。
在对方的有意展示下,曹敬看见吴晓峰的思维触角绕过坚实的思想堡垒,快疾地找到功能区块,接入秘书们的感觉神经,粗大的信息簇集成了诸多感觉器官的神经脉冲。
吴晓峰从其中找到视觉的斑斓电流,从容轻巧地全部纳入自己的感官神经。
“别发愣,信息,给我信息!”
在吴晓峰粗暴的催促中,曹敬展开自己的情绪感知。
大量的敌意信号从楼层下方传来,蠕动的黑色炭火灼热烫手,散发出狂躁的破坏欲。
这些滚烫的炭火信号之间挨挨挤挤,磨蹭着靠近,触角四处摸索。
“敌人大约是当地的信徒。
”曹敬无意识地用手指点数,“人数在四五十人……不,更多。
从前门入侵,武器大概是刀和铁棍。
杀伤力不高,但情绪非常激动。
”
有毒的热病在人群中蔓延,曹敬浅尝辄止,他略微探测了一下这些炮灰,对面的驱使者并不打算把他们变成精兵强将。
仅仅是在这些当地教团的信徒头脑里安装了一个封闭的回路,单纯地灌输恶意与执念。
“转移我们的视线?在已经有一名战略级入场的同时,这些人的功能是——”
“掩盖痕迹。
”吴晓峰回应曹敬的疑惑,“一场暴乱,狂热的群氓冲击政府机关。
他们能够破坏大多数痕迹,哪怕事后调查会发现诸多疑点,但也能够牵制和迷惑调查小组。
”
在与曹敬说话的同时,吴晓峰依然在收放自己的思维蛛丝。
五名秘书如同牵线木偶,在吴晓峰的指引下配合无间,如多人舞蹈般动作协调。
曹敬忍不住从侧面观察,吴晓峰的操作如同大师演奏乐器,指令繁复优雅,令人目眩神迷。
有一点让曹敬奇怪,这类精锐部队通常会有年龄和身体素质的硬性要求,但秘书却没有这种成规,其中甚至还有两鬓斑白的中老年人。
相较于暴力素质,看上去这支部队更侧重于解决问题的综合素质。
“曹敬!”
“嗯?”
“搜索安德烈的位置,准备迎接冲击,去和那小子正面交锋,制衡他!”
“在做了。
”
眨眼。
曹敬深呼吸,再次深呼吸,一头扎入滚烫的熔岩湖。
愤怒、狂躁、恐惧——负面情感的大潮涌来。
迷幻、晕眩、颤抖的多视角。
曹敬在一个个暴徒的视界中跳跃,他闻见牙关紧咬的铁锈味,在干瘪肮脏的牙床上满溢出来。
他听见一个狂热的声音站在桌子上讲道,在废旧的小学教室里聚集了对生活失去信心的人。
退休金寡薄的老人,住在臭水河边上的流浪汉,在录像厅里花光最后一个硬币的闲汉……最开始是用廉价的茶点,然后是不断宣讲现世的苦难和来世的财富,讲述每一个皈依修行、敬拜圣子的人都能够在死后的王国里享用无尽,直到时间的尽头。
我要的是人的名字、人的脸、人的位置。
讲道的人脸一闪而过,不是他。
这一次煽动必然是相阳亲自动手,曹敬看见了对方“推动”的痕迹,在欲望上的轻轻一推,让他们相信这次暴乱能够为他们在天国的功劳簿上积累不可磨灭的功绩。
让他们相信武警部门正在策划把他们一网打尽的行动,这里有魔鬼的现世肉身,正在暗室中鬼祟地计划谋害神的选民……只要把祸首剿灭,他们就能够平安无事。
听见了,曹敬找到了一个人影。
他站在人群边缘,戴着一顶鸭舌帽,围着一条羊毛围巾,全身包裹在灰色大衣里面,只有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他在人群中说话,声音清朗坚定,他为人们指路,然后在一拥而入的时候尾随在后面,漫步进来……
枪声!
疼痛和愤怒挤压过来,曹敬借这些疯子的眼睛看见枪口喷吐的火舌。
秘书们训练有素地借助楼梯、桌椅建立防御工事,用手枪阻截暴徒们的冲锋。
狂热信徒们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只是大肆破坏,冲在最前面的人顿时被子弹击倒。
但秘书们火力有限,在悍不畏死的冲击下只能且战且退——直到一道光闪过。
这不是曹敬印象中的任何温柔、温暖的光。
在这束光出现之前半秒钟,突然间天黑了,日光黯淡。
然后从深黑的渊薮中射出一束白炽、稳定的光束,冷酷地穿透茫然的人群。
曹敬没有闻到血腥味,甚至没有痛觉,几秒钟后才有焦煳的气味四处蔓延。
没有痛觉?
巨大的压迫感,曹敬忍不住分神了。
他应该继续搜索相阳的踪迹,但他忍不住将自己的思念停驻于此,目睹姐姐的英姿。
从黑暗中步出的毁灭化身,曹雪卿的身姿并不光彩夺目,正相反,她全身笼罩在混沌不清的暮色中——光的缺失,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曹敬品味到暴徒们心中涌起的恐惧以及他们生出的念头:这便是骄矜自傲的天魔降生!光是注视便能摧毁人性的神之敌,遇见她的时刻便是人生的终点……
这些人会崩溃吗?不,曹敬心想。
相阳为他们注入的狂怒还没有熄灭,生命威胁会让生物感受到恐惧,而恐惧的极点就是愤怒,他们还会继续号叫着进攻……
但曹敬想错了,曹雪卿甚至没有给这些暴徒重新组织冲锋的机会,哪怕那些斧头铁棍菜刀实际上不可能对她造成伤害。
半个呼吸后,辉煌的光束暴雨般横扫整个走廊,完全无视伤亡地贯穿了脆弱的人体,场面安静得异乎寻常。
没有惨叫与哀号,曹敬只感觉到自己能够跳转的心灵一个接一个地关闭,在他们还未来得及反应的瞬间,生命就已经被蒸发殆尽。
几个呼吸后,已经是一地狼藉。
甚至没有鲜血溢出,只有渐渐散发的焦臭气息。
“……在看吗?小敬。
”
曹敬没有回答,安静地触摸暴徒们残留的电磁场,这仅仅是其中的一批而已。
他吸吮着死者的残片,从电磁场的碎片中剥取有用的情报。
人数远不止这些,但在战略级面前,这些暴徒的人数没有实际意义。
最重要的是——安德烈和相阳。
调转过来思考,如果我是相阳,用这些前驱的小卒试探出了对方的最大底牌:一名破坏力惊人的战略级,而且其不知为何能够克制我方战略级的“禁绝”。
这样的话,这个牌局就非常棘手了,那么……
他从正在死去的暴徒眼睛里看见一枚手掌大小的黑球,在走廊尽头浮现,悬浮在空气中,晃晃悠悠地飘荡过来,这个外形让曹敬想起水雷。
“闪开!”
黑球陡然加速,迅雷般飞来。
曹雪卿伸出手掌,似乎想要凌空击爆,却因为曹敬的提醒果断侧跃闪开,翻进之前秘书们用办公桌做成的掩体。
黑球在这一瞬自行解体,鸣雷大震,冲击波将掩体桌椅吹飞,曹雪卿也不得不往后撤退。
是将大量爆炸物积存在小型“禁绝”内部吗?在小范围内积蓄的巨大冲击,其能量被“禁绝”完全封闭在内部,直到解除的那一刻彻底爆发。
曹敬觉得自己背上出汗,曹雪卿虽然破坏力惊人,但本身依然脆弱,如果对方仅仅是这样在看不见的地方狂轰滥炸……
曹敬迅速切入其余楼层的暴徒视角,在几十双眼睛的信息流里寻找更多的“禁绝”。
介入、介入、介入,然后他与相阳的意识不期而遇。
他早就在等着曹敬了,伪装成暴徒中的一员,将头脑的外层打开,等待着曹敬自投罗网。
曹敬一头撞进来,然后惊诧地发现自己被抓住,然后陷入对手更深层次的心灵。
曹敬的仓促反击比对方预期得更为凌厉,双方一瞬间交感共振,狠狠撞击了一下,碎片的记忆流了过来。
……头疼。
相阳随身带着一小瓶芥末酱,每次头疼晕眩的时候闻一下,再抹一点在鼻孔处,然后冲劲儿就把自己带回现实。
但芥末酱有一个缺点,抹多了就开始流鼻血,嘴唇上会干裂疼痛,红肿发炎。
相阳旋紧瓶盖,伸出自己的手,在眼前晃了晃,毫无疑问,什么都看不见。
这里什么光线也没有,让人有一种安心感,好像回到了柔软、温暖、潮湿、黑暗的胎内,不会有任何危险。
不愧是“高加索的守护圣人”!相阳想,名不虚传的战略级,能力千变万化,可能性几乎没有穷尽。
哪怕是现在,相阳也觉得安德烈的技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