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5)
还卖方便面和零食。
集团公司坐落在大兴郊区的总部基地,颇敦实的一栋灰色小楼,四四方方,醒目地喷涂着品牌LOGO和象征着企业形象的橙色。
当年做校园推广的时候,谢晓丹就穿过他们公司的T恤,拿到offer后,内心越发充满归属感。
“那些快要到期的方便面零食什么的,是不是就直接发给你们了啊?”大学食堂里人声熙攘,田蓉和谢晓丹坐在洒满阳光的角落,两份过桥米线已经见底,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晓丹愣了愣,这个问题她还真没问过,可要直接说不知道,自己这个有工作的“准职员”,怎么能和她们这些准待业学生拉开距离?“嗨,谁稀罕那些啊,方便面吃多了最容易发胖,我们市场部那些人,吃公司自己的零食,都吃腻了的。
”
田蓉有几分落寞地向橘色塑料椅背靠去,旁边桌上传来一股热腾腾的肉包子味。
“哎,真羡慕你,一个月3500,还管吃管住,我这工作,也不知道啥时候能搞定……”
“你明天不是要去小范他们所面试行政助理吗?别着急,机会来了,挡都挡不住。
”
田蓉抿了抿嘴,又把心里的话咽了回去。
她其实是太在乎,光听谢晓丹提起这个面试,胃里就翻江倒海一阵痉挛;然而又太没信心,总觉得这样的机会怎么会垂青于自己,索性,还是一如既往表现得云淡风轻吧,免得铩羽而归的时候,成了别人口中的笑柄。
“唉,那就是个行政助理,和咱们学的专业也不对口,况且就这个工作都好多人报名呢,竞争也不小。
”田蓉顿了顿,“还有个问题,他们那里好像挺忌讳两个人在同一个公司的,小范跟我叮嘱半天,让我千万别表现得跟他很熟。
”
“这有什么关系啊,管得真多!但不管怎么说,你既然报了名,就还是要认真对待,毕竟已经5月了,得赶在毕业前搞定工作啊!一会儿回宿舍,我帮你挑挑衣服,面试那也是有技巧的,你就是之前接触社会太少,什么经验都没有。
”
谢晓丹说得没错,对这个五彩斑斓的大千世界,田蓉还真是一无所知,她躲在门口向外张望,只觉得陌生又炫目,却也并没有像谢晓丹那样,自心底里生出向往和兴奋。
她清楚自己早晚得跳进去,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准备好。
宿舍楼里空荡荡的,一到大四,同学们像是挣脱笼子的鸟儿一样,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考研的,出国的,找工作的,四年朝夕相处的交情,说散就散了,也不论散伙饭那天吃得多感天动地,涕泪纵横,转眼消失得干干净净,连存在过的痕迹都没留下。
谢晓丹推开窗户通风,接满暖水瓶,插进电热棒,趁着烧水的工夫,刷了田蓉和自己的饭盒,又拿起扫帚麻利地扫了地,一团团杨絮裹着灰尘都乖乖滚进了垃圾桶。
这一系列的工作完成,谢晓丹坐回床边,从抽屉里掏出一管护手霜,一边仔细地往手背上涂抹,一边冷眼看着镜子里刚换好新套裙、正咬着嘴唇、蚊子哼哼一般练习自我介绍的田蓉。
“你这样肯定不行,”晓丹摇摇头,抢白道,“一点都不自信,我看着都着急,别说人面试官了!还有你这个普通话,来北京都念了四年书了,怎么还一股羊肉味呢?”
田蓉瘪瘪嘴,脸红了一半,刚刚因为新套装撑起的那点气焰,立马被谢晓丹一盆冷水浇灭。
说起来田蓉的老家甘肃天水,除了出苹果,其实还出美女,田蓉就是个例子。
她容长脸儿,皮肤白皙,质朴羞涩,不开口的时候,总有人误会她是南方人。
只可惜口音这事儿藏不住,特别是西北口音,浓郁憨拙,如同菜里下了重油重盐,再想用什么味道去盖,都不容易。
眼下全中国最有名的天水人是潘石屹,离开故乡都三十年了,还是乡音未改。
西北人大多笨拙老实,不会说话,场面上的事更不擅长。
到大四快毕业时,田蓉觉得自己已经进步很多,可遇到面试这种重要时刻,还是紧张得能要了命。
看着她越说越乱、越乱越怯的自我介绍,谢晓丹忍不住上前指点,她拢起田蓉的披肩发对着镜子笃定地说:“你这完全不行,咱得从头来,听我的,明天把头发扎起来,精神点,眉毛也得重新修,这儿,还有这儿,要把眉峰修出来,你本来脸大,这种弯眉越显得脸圆了。
”
“那样,会不会看起来太凶啊?”田蓉顾不上计较室友的用词,有点不确定地问。
谢晓丹白她一眼:“你是去面试,又不是去相亲,搞那么甜美干什么!”
谢晓丹高挑靓丽,却难得在女生堆儿里混得也如鱼得水不怎么招恨,一大部分要得益于她的仗义热情。
第二天清早刚六点,谢晓丹就被紧张失眠了半宿的田蓉拉下床来,亲自操刀给她化妆、梳头发,又被田蓉生拉硬拽地踩着早高峰的节奏一起向东南方向的CBD进发。
清晨的地铁车厢像极了沙丁鱼罐头,充满暴力与激情。
小姐妹俩手挽手,互相搀扶着,才勉强没有被挤脱了形。
换乘两次地铁,又在地铁中转站里走迷了路,好不容易赶在八点半,踏上了1号线国贸站的站台。
此刻田蓉踩着簇新高跟鞋的双脚已经歪歪扭扭,走不了直线。
站台上熙熙攘攘,挤满了塞着耳机、赶着打卡的上班族。
穿着牛仔裤T恤的谢晓丹踮起脚寻找出口指示牌,田蓉一手扶着她,一手弯腰撑着膝盖,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得坐会儿,脚疼得站不住了。
”
“这儿上哪坐去啊,快走吧,八点半都过了,别一会儿面试迟到了,起个大早赶个晚集!”谢晓丹马尾一甩,拖起垮着脸的田蓉,踉踉跄跄地出发了。
北京的学生多半在海淀区活动,东边来得少,说起CBD的标志性建筑——国贸大厦,远远地也眺望过几回,却从来没有机会走进去。
等到两个姐妹手挽手,穿过1号线国贸站西北口那条长长的地下通道走进国贸1座时,一路叽叽喳喳的两人,都沉默了。
她们充满好奇地看着周围西装革履步履匆匆的人群,看着地下通道出口吐露着芬芳的鲜花摊,还有印着时下各种时髦面孔的盗版英文书摊儿,不同于其他地铁站口浓郁的摊煎饼煮玉米的味道,这里飘散着淡淡的花香、香水香,还有咖啡香。
尽头的那扇玻璃小门打开了,通向了一个大世界。
淡淡的古典音乐在耳畔萦绕,方才的花香、咖啡香、香水味都越发浓郁,又新添了新鲜出炉的烤面包特有的那种嗅得出松软的香甜气息,自四面八方温柔地包围过来。
敞亮璀璨的穹顶,金碧辉煌的大理石地板,从二楼倾泻而下的巨幅LV电子广告屏,以及落地橱窗里五彩斑斓的华服、珠宝、手表、坤包……
谢晓丹目不暇接地看着那些只在时尚杂志里见过的大牌,悄悄观察着周边过往的俊男美女,意识到自己严重“轻敌”了。
陪田蓉来面试的路上她还想,都说国贸很高级,估计和东方新天地差不多吧。
现在看来,差距很大。
东方新天地热闹喧嚷,很多外地游客,也有不少Ochirly、E-LAND这些大学女生心目中的廉价潮牌;国贸雅致贵气,能挤进来混个橱窗的,都是最高档的欧洲奢侈品牌,连美国的时尚品牌都难有一席之地。
迎面走来的男女个个看起来高傲又职业,手里端着咖啡,耳朵里挂着蓝牙,有人讲英文,有人讲中文,有人兀自开怀爽朗地笑,有人微微颦眉掷地有声地发号施令……那些姿态的背后都跳跃着一种气质——武装到牙齿的自信。
谢晓丹把在中关村180块买的高仿包往身后掖掖,分明觉得好几个路过的女人都投来不屑的目光。
一旁的田蓉不知是脚疼,还是紧张,挽着谢晓丹的手臂越来越沉,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嘴唇紧闭双耳通红。
“没事吧你?”谢晓丹故作淡定地问。
田蓉瞪了瞪眼睛,吞了口吐沫,死死拽住谢晓丹的胳膊,隔着袖子都能感觉到她汗津津的手。
“你看那是谁?!”她激动的声音有些颤抖。
谢晓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个消瘦高挑的女人,不长的黑发在脑后随意绾起个发髻,设计感十足的黑色T恤下,两条裹在牛仔裤里的腿笔直纤长。
她身后跟着个略矮略胖的女人,两人一边窃窃私语,一边随手拿起件衣服贴着身子比画。
“天哪!那不是天后王菲嘛!”谢晓丹一惊,几乎要尖叫起来。
声音刚到喉头,就被周围投来的无声的笑容卡在了半路。
这是王菲啊!难道你们都不认识吗?谢晓丹冲着路人瞪大眼睛,却突然意识到,天后王菲在国贸商城逛商店,竟然连墨镜都没有戴,店内其他客人也都各逛各的,似乎没人特别在意她的存在。
偶然有一两个路过店门口的人投来笑容,也并不会为此放慢自己行色匆匆的脚步。
“我们去找她签个名吧,我昨天晚上睡不着,一直在听她的歌呢!”田蓉的声音有点抖。
谢晓丹却迟疑了。
她看到玻璃橱窗里倒映着的她们二人的身影:穿着500块钱的套装,背着200块钱的冒牌A包,带着廉价的妆容,花痴一样哆哆嗦嗦戳在商店门口盯着明星的背影,忘记了自己的方向,突然有一种当头棒喝的感觉。
“别丢人了!赶紧走吧,面试要迟到了!”晓丹咬咬牙,似乎要鼓足勇气和前二十年的自己划清界限。
田蓉吃惊得合不拢嘴:“你,你不是最崇拜她吗?你睡醒了吧,这可是菲姐呀!散伙饭那天,你说你毕业后的十个愿望,第一条不就是看王菲的演唱会吗?我可记着呢!你看她演唱会绝对不可能离她这么近!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谢晓丹依依不舍地看看天后的背影,平时侃侃而谈的她,到底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她突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变化,跟田蓉这样的傻丫头是讲不清自己内心那一瞬间的坍塌的。
回头看看渐行渐远的天后身影,她想在心底里给自己许一个掷地有声的诺言,比如:有一天,我要和你们一样,做这北京城里的主人。
可说到底,她连许如此诺言的底气和勇气都尚不具备。
金达(美国)律师事务所在国贸大厦1座的28层,一家外资律所,占据了国贸这样寸土寸金的写字楼整整一层,玻璃幕墙360度环绕,西边远眺西山,东边俯瞰CCTV新址正烟尘滚滚的地基大坑。
玉石色的前台清雅又大气,上面摆着巨大的水晶花瓶,插满含苞欲放的淡粉色荷花,搭配几只青翠欲滴的绿色莲蓬,那玉石色顺着地面流淌,蔓延至几只古朴典雅的中式座椅脚下,地面上的细纹,正像是瓷器开片上的青丝铁线云开之处。
这是美国公司吗?两个人越发拿不准,还是谢晓丹胆大些,她蹑手蹑脚地蹭到前台,怯怯地问了几句,转身着急地招呼在门口张望的田蓉进来。
前台女孩递出来一个系着青色丝带的门禁卡,卡片上印着公司的英文缩写、LOGO,还有“Visitor”(访客)的字样。
紧接着,另一个身着黑色套装的长发女孩子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拿着灰色文件夹,简单和田蓉对了对个人信息,就带她往里走去。
谢晓丹这才发现,旁边那看起来像是一整面白色大理石墙的,原来是个会议室,长发女孩在墙边按了个什么按钮,这约莫二十厘米厚的白墙就以中点为轴心缓缓转动起来,随着门墙旋开,墙后的世界别有洞天。
谢晓丹迫不及待地探头看,里边围着个巨大的白色大理石台面会议桌,周边摆了两圈白色真皮座椅,已经坐着十几个等待面试的年轻人,窸窸窣窣、低声交流的声音也随之传出,田蓉几乎看呆了,被黑色套装的女子提醒两次,才跟随她走进了那个隐秘的“水帘洞”。
白色玉石墙壁在田蓉身后缓缓闭合,世界又安静下来,谢晓丹才发觉自己成了空荡荡的前台大厅里那个尴尬多余的身影。
前台后的女孩冲她笑笑,表情肯定是礼貌的,但那下颌微翘的姿态分明透着冷淡和骄傲:“你不是来面试的?”
谢晓丹摇摇头,抻着袖口指指田蓉的背影:“我是陪我同学来的。
”
“哦,那麻烦你去楼下等她吧,前台这边不让坐人。
”女孩拿下巴指了指电梯,垂下眼帘坐了下去。
谢晓丹看看门口那两只白色的真皮沙发,犹豫半天,终于还是没有勇气再逗留下去。
她悻悻地走出落地玻璃大门,小心翼翼地去了趟摆着兰花、喷着香氛的洗手间,才带着落寞和不舍按下了电梯按钮。
大概就是从那一刻起,已经有工作傍身的谢晓丹,突然就不淡定了。
她想起那家矿泉水公司满走廊弥漫的方便面味儿,想起那红色T恤和工装的粗糙与廉价,心底里油然升起种绝望。
如果田蓉真来了这里工作,而自己去了五环外的那家公司,再过三五年同学聚会,她们之间,恐怕就不只是CBD到大兴的距离了。
走廊里响起轻柔的一声“叮”,谢晓丹一愣,四下张望,才发觉面前的电梯门正徐徐打开,一个身形消瘦、梳着板寸的女人从里面走出来。
她穿一身白色修身无袖连衣裙,一条像金色田野一样灿烂的真丝纱巾松垮地挂在脖颈,手腕上一只造型夸张的白色香奈儿陶瓷表,更衬得她皮肤黝黑、肌肉紧实。
女人侧弯着腰,一边往电梯门外走,一边用胯去顶正从左手中慢慢滑落的一大摞文件夹。
谢晓丹这才注意到,她负重过量,左手肘还挎着件米白色外套,想必是准备到了冷气充足的空调办公室穿的;右手一杯星巴克咖啡,手肘上挎着个大号的爱马仕铂金包。
谢晓丹脑海里浮现起曾在哪本时尚杂志上读到过:香港名媛们拿包都不用手提,一律要挎在手肘,方显得身材更加婀娜……
“哎哎哎!”那女人的叫声打断了谢晓丹的臆想,她向前跳了两步,文件夹还是悉数散落地下。
鞋跟太高,那女人只能直着身子蹲下去,却因满手的东西不得已又站起来。
谢晓丹向来热情,没多想就顺手帮她把满地的文件夹捡起来,又按方向理顺才递过去。
女人把提包换到左手,端着咖啡的右手抬起来,示意晓丹帮她把一摞文件都塞到腋下夹着,晓丹注意到,她手臂方才挎包的地方,都磨红了。
两人比画了几下,还是不稳当。
这时的谢晓丹已经注意到,那一摞文件夹,正是一份份简历。
她心里升起种说不清的悸动,潜意识里想让自己表现得更得体优秀。
“东西太多了,不好拿呀,”谢晓丹笑笑,“不介意的话,我帮您拿进去吧。
”
原本满脸感激的女人愣了愣,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玻璃门后的前台,不巧,刚才把谢晓丹礼貌请出去的女孩,此刻并不在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