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 掌间珠(2/5)
了黄昏时分,确有前所未见的香味从那紧闭的房门内传来,闻者无不食指大动。
“怎么可能。
”朱成碧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们要鹂语的心做什么?”
四璟园中有那么多的房子她不选,偏偏选中了灵堂对面的几间。
召了工匠来,现搭了灶台,又开始提出各种匪夷所思的要求:要十二只刚好三岁的黑毛公鸡,不能有一根杂毛;又要二十只羊头母羊,还得是终日在向阳的山坡上放牧的。
种种食材流水一般地被送进去,又流水一般地送了出来。
葱只用一截中心的葱白,羊头也只用脸上的一块肉,剩下的尽都丢弃了。
“朱掌柜的厨艺冠绝天下,天香楼的菜品,有多少是前所未见,也尝不出原料的?朱掌柜拿鹂语的心,自然有用处。
”
这个朱成碧完全是个装神弄鬼的大骗子。
“人心不好吃。
”朱成碧干脆利落地说,“求不得、憎怨会、爱别离,诸多苦楚,全都蕴藏于其中,如何好吃得了?这其中最苦的,莫过于你至爱之人,偏偏对你厌弃致深,你待他再好,他却一味想着逃离。
周老夫人,你说是也不是?”
三
周广萍看见母亲的眼角抽动,那只银手微微发抖。
他们在说些什么?周广萍隐约觉得此事与自己有莫大的关系,却猜不透其中的关窍所在。
一旁的常青不赞成地皱起了眉头,正待开口阻止,朱成碧却抢先一步,一口答应下来:“好!”
“舒巡检!”她扭头对舒酉喊道,“如今嫌犯在此,还不赶紧命人拿下?”
“确实剩得不多。
”
“舒巡检,”一直沉默的常青此刻开口,“巡猎司行事,讲的是证据。
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俩与鹂语姑娘确有争执,那也不能断定命案是我俩所为。
这伤口如此狰狞,非猛兽利爪不能为之,我二人身无长物,如何能挖心剜骨?”
“我以为那虎掌不剩下多少了,你可得想好了。
”
舒酉捻着胡须点了点头:“也有道理。
不过,二位嫌疑仍在,今日喜宴后出入四璟园内的每一个人,也都有嫌疑,我这就调拨人马,封园盘查。
诸位,也只好委屈一下了。
”
朱成碧意味深长地笑起来,露出两侧尖细的虎牙。
周广萍正听得出神,忽然一样寒冷沉重之物就落到了脖颈之后,便如抓小鸡一般将他揪了起来。
“第三次。
”
“我儿,瞧你这一身的冷汗。
你们几个,都吓傻了吗?还不赶紧给公子更衣!”
“第三次?”
“我,我不需更衣……”
“我儿定于八月初八的喜宴上,为他再做一次‘掌间煨明珠',然后保证他吃下。
”
他头皮发麻,朝舒酉递过去求救的眼神,舒酉正欲开口,却被他母亲给顶了回去:“我儿不过是要沐浴更衣,难不成还能长了翅膀飞出这个院子?”
“什么事?”
周广萍赤身坐在木桶中,泡在温水里。
“娘?!”周广萍喊。
水温恰到好处,面上还飘着蔷薇花瓣,一阵阵花香随着水汽蒸腾。
他却控制不住寒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屏息等待了半晌,终于待得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他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是身边水声作响,一样略带粗糙的凉爽之物擦在他的后背上。
她转身朝向朱成碧,郑重其事地敛衣施礼:“若是朱掌柜答应我一件事,这神农鼎就送给你。
”
他也不作声,只默默忍耐着。
自他年幼起,他娘便惯于用丝瓜瓤子亲自给他洗澡,如今他快要二十周岁了,这习惯竟然还没有改掉。
“此鼎名为神农鼎,相传为炎帝遍尝百草时,熬煮药汤所用。
鼎内若放入瓜果,可永保不腐,若放入生豆和清水,则可自动成酱,香味奇异,舀之不绝。
周家便是靠这个发的家。
对天底下任何一家食府而言,这都是梦寐以求的神器。
”
身边水声响动,夹杂着他娘慢条斯理的数落:“你如今也是大了,越来越不把为娘的放在眼里,居然想要偷偷溜走?你们是真以为,后院里备下的马匹银两,我又聋又瞎,真不知情?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这一个还没娶进门呢,就鼓动着你逃跑了!”
她站在石边,指着鼎内的清水。
周广萍这才注意到,短短几日之内,清水已经化为乳白,犹如牛乳。
银质的手搅在温水中,触摸着他的肌肤,一阵是温热,一阵又是彻骨的冰凉。
“朱掌柜果然好眼光。
”周夫人朝那二人缓缓踱去,“周家先祖原先在江陵开了家小小的粥铺,有一乞子蓬头垢面,奇丑无比,每日俱来店内乞讨。
旁人都避之不及,唯有先祖以粥饭相济,十余年间断。
谁曾想一日锅漏粥洒,无以接济,这乞丐便将他乞讨所用的器皿拿了出来,赠与先祖,便是这只鼎。
”
“瑞芳也是,兰黛也是,养儿子就是这样,只要娶了媳妇就忘了娘!”
“知道了。
”她忽然没精打采起来,开始低下头,将绣了牡丹的腰带在手指上绕来绕去,“你当然要省钱的嘛。
你还要给小梨攒嫁、妆、的嘛!”
周广萍再也忍耐不住,睁开眼,正对着周夫人一双威严凤眼,面上尽是肃杀之气。
“你不能看见什么都想要——”
“这一个尤其过分,亏得还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
以为有她在你身边,这下总算能放得了心,谁知那小蹄子胆大滔天,居然想在我的茶里下药,好让我浑身绵软无力?好急的心啊!就不能等个两三天吗?”
“买下来!”朱成碧鼓着脸,“多少钱?”
周广萍紧紧抠住木桶边缘,哀求道:“你放过我吧!巡猎司的人就要来了,到时候四璟园被围,就再也出不去了。
你还是走吧,之前种种,我们再也不提……”
“失礼了。
”常青朝他略一拱手,迅速地站过去伸手拽住她的后衣领,“那是人家的家传至宝!”
“走自然是要走的,却不是现在。
”她冷哼,语调却转为柔和,“娘知道你心急,想去看看园外的世界是何模样。
如今娘已经引了那朱成碧过来,掌间明珠已在灶上,明日便能煨好,娘亲自喂你吃下。
这一次,一定要好好地为你改一回命格。
从此往后,就只有我们两个,永远都只有我们两个。
”
那朱成碧却浑然就当没见到他们母子二人,只冲着常青嚷嚷:“好东西!汤包,我想要这个!用来烫火锅正合适!”
银质的手指在他的肌肤上徘徊着,沿着肩胛,脊背,一路向下。
那温柔让他舒服得只想闭眼睡去。
天香楼乃无夏城内顶级食府,连终日躲在园中的周广萍都听说过,这位朱掌柜脾气古怪,轻易不肯动手制作菜肴,而且她的外席可非同寻常,便是琅琊王也只请过一两次。
朱成碧在无夏城成名已久,他只当她该是个四五十岁的厨娘,如今见了,却只是个小姑娘,不由得小小地吃了一惊。
“不好吗?就像你小时候那样?娘抱你在怀里,给你唱歌儿,哄你睡觉?”
“这位乃是天香楼的朱成碧朱掌柜,平日里难得露面的,这次肯为了你的喜宴亲自出马,算是卖给为娘一个天大的面子。
”
“娘!我快二十了,娘!”
常青向他施礼:“周公子。
”
“你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娘懂。
凡事听娘的,总没有错!”
“我儿!”周老夫人唤他,“可巧你也在这里!这位是天香楼的常青公子。
”
他低头,望见她那只完好的手,指甲尖利,就在他赤裸胸口徘徊,正是心脏的位置。
他后退几步,薰香的味道方才淡了些。
就在此时,周夫人也进了夏园的门,身后跟着位穿柳青色衫子的少年公子,此人模样俊俏,温文尔雅,正将两手都藏在袖子里,眯了眼笑着。
“我若是不听呢?”他心中一片空茫,“你会把我的心挖出来吗?像对鹂语一样?”
啊——就是为了这小子吗——
周夫人的动作停滞了一刻,随即绽开一个温煦的笑容,她本就生得美,这一笑,竟是媚态横生。
周广萍能肯定自己之前从未见过她,但是当她转过头来,朝他莫名微笑的时候,忽然有奇异的薰香如同芙蓉花一般层层绽开。
一瞬间,他已经身在湖底,隔着摇曳的水面,看着同样的面孔朝他低下身来,一双圆润大眼含着笑意,眼角带着诡异的红妆。
“说什么傻话呢,娘的宝贝。
”她张开环抱,将他的头靠过去放在胸口,缓缓抚摸他的鬓角。
周广萍绝望闭眼。
风声呼啸,盘绕着穿过室内,兰桂堂中玉兰树枝叶摇曳,沙沙作响,光影明暗交错,连同那些枝蔓不尽的爬山虎,如海潮一般朝他涌了上来。
“好东西,好东西!”她喃喃。
网罗已成,他再也无法逃出生天。
他跟鹂语对望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见到惊疑不定。
他冲出房门,只见院中翠竹纷纷折损,放着神农鼎的野石旁却面朝下躺了个梳双髻的小姑娘。
周广萍见她一动不动,吓了一跳,正待出声唤人,那小姑娘却毫发无伤地爬了起来,趴在地上,双目发光地绕着神农鼎嗅来嗅去。
五
“可那只是幅湘绣!”他声音略大了些,却听见头顶瓦上一阵稀里哗啦作响,像是有什么重物沿着屋檐一路滚了下来,掉进了院子里。
巡猎司的效率果然惊人。
第二日天未明,四璟园便被巡猎司的羿师所围困,个个素黑制服,身负长弓。
羿师均是与妖兽周旋多年的神射手,传说巡猎司的鲁鹰教头所持有的追日弓更是神器,可凭空唤出箭矢,源源不绝。
但这一次,因为忙于调查城中几起诡异的纵火案,鲁鹰并未亲自出马。
“那是真的。
”
周广萍一夜无眠,从黎明起便枯坐在房中,提心吊胆地等待。
但羿师们并未进园搜查,也未招人问询。
整个四璟园一片沉寂,唯有秋园传来的香气继续缭绕,甚至越发浓郁,几乎要形成肉眼所能见的浓雾。
“难道你们也听说了白虎的事?”他自语,“不,那不可能是真的!”
周广萍直等到午时,方有一年轻的羿师敲他房门,说舒巡检已经得知了真凶,正待当众宣布。
周广萍一路跟着他进了秋园,见枫树下摆了张太师椅,舒酉翘着条腿坐在里面,持着只陶质的茶壶,对着嘴儿慢悠悠地在品。
常青和周夫人各自站得远远地对峙,周广萍朝四周望了望,不见朱成碧,却见六七个羿师围在人群之外,箭筒中露出的鲜红羽毛分外惹眼。
周广萍松开手,这句话像是抽掉了他全身的力气。
“今日叫大家来这里,是想做个见证。
”舒巡检将手中的茶壶放下,咳嗽了一声。
正在这时,一侧的灶房却开了门,朱成碧急急地迈出了门槛:“快点宣布!掌间珠就要成了,我不能离开太久!”
鹂语额上略有冷汗,却微启薄唇,笑了起来:“公子放宽心。
若真跟这四璟园里潜藏着的东西比起来,那神农鼎,派我来的那位尊者还未必放在眼里。
”
舒巡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