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三章 佛跳墙(5/5)
都被香气所诱,吸了吸鼻子,靠拢了些。
他鼻下的息肉轻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蠕动起来。
“是。
”
“我佛慈悲。
更何况,你心中的音乐,是世间罕见的美味,不该随着你一起湮灭。
”
“但是她怨恨他,希望他去死,并且在他已经死后,希望他们的孩子也去死。
”朱成碧皱起眉头来,“由爱生忧,由爱生怖,如果这就是爱的滋味,我真庆幸自己不曾尝过它。
”
“这有什么意义呢?法师?你进入天牢,只为替一个明天就要死去的犯人减轻病痛?”他平静地问。
莲灯摇摇头,朝她伸出一根手指,点向她的心口。
环抱琵琶之人转过脸来。
果然,此人双侧鼻下各垂有一条细细的息肉,约有半尺来长。
这严重地影响了他的容貌,若非如此,他应是极为英俊的,还有一双多情的翡翠般的碧眼。
“不,你已经尝过了,只是又再忘记。
”
“不能。
但我能治好你鼻中垂下来的息肉——只要一触碰到它们,就会带来锥心之痛,而这令施主在弹奏中分心,对吧?”
自他的指尖触碰到她心口之处,生出了一枝灼灼其华的重瓣山桃,绕着她的肩膀,眨眼间便盛放开来。
“你能接好我的十指,让我重新长出髌骨?
“好了,这下终于做完了,火候刚刚好。
”
“贫僧能帮施主一把。
”莲灯道,“贫僧能治好你。
”
他将紫砂钵放到她的手上。
“这是我寻了种种山珍海味,又加诸欢喜,渴望,怨恨,辗转反侧,百般哀愁,所做出的世上最接近于爱的滋味。
虽不能替代你所曾失去的,但说不定能让你勉强填饱肚子。
”
“挖出了髌骨,可他们没能挖出我的心。
”弹琴之人以明显的胡人口音回答。
他蓬乱的头发呈现出铁锈般的红色,当是名西域人,“我的心中仍有着喜乐之音,它迫不及待要冲出我的胸口。
”
所有的莲花灯都开始朝上方升腾起来。
“你被折断了十指,挖出了髌骨,明日午时就将受腰斩之刑,可你现在还在弹琵琶。
”
连同她面前这人,也在一点点散成晶莹的粉末。
琵琶声停了。
从此之后,她将再也无法梦到他。
莲灯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罗灰儿。
”他唤道。
“啊,对了!”莲灯忽然睁大眼睛,满脸郑重其事。
她以为他有什么要紧的话嘱咐,凑过去听,却听他笑道:“如果非要给这道菜起一个名字的话,就叫做佛跳墙吧!”
琴弦铮铮,却总是不成调子,似乎是个从来没有接触过乐器的新手。
但他怀抱琵琶的样子却又轻车熟路:微微侧着头,与那琵琶颈项相接,温柔得犹如环抱着心爱的少女。
……果然还是个大骗子。
整座天牢都被寂静所笼罩,唯有这里,这间窄小、闷热、散发着恶臭和血腥的牢房之中,一切都还在照常进行。
有人发如飞蓬,衣衫破烂,端坐在牢中,正在弹着琵琶。
七
他身后之人并没有停留太久。
在将溺酒虫扔进了紫砂钵之后,他径直走向了最里间的牢房。
绍兴十六年夏,无夏城中有佛像无故夜行。
狱卒打了个哆嗦,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脊髓当中被抽提出来,整个人犹如被兜头淋了桶冰水。
再看手中的酒瓮时,竟然再也不觉得那酒香宜人。
该佛像现形于城南,行至莲心塔,沿途翻找不止,兼辗转嘶吼,形貌痛苦,民众不堪其扰。
后佛像危及莲心塔,守塔饕餮再度现身,竟不攻击佛像,只吞噬自身。
说来也奇怪,那饕餮一开始张开大口,吞吃组成它自己的阴影,原本在摇晃着莲心塔的佛像,竟然也减慢了动作。
“溺酒虫。
”他听见有人说:“也罢,便算是今夜的零嘴儿吧。
”
“姑娘!”翠烟趴在天香楼的圆窗之上,朝那张半空中燃烧着一对金眼的兽脸喊道,“你这是怎么了?是饿疯了么?怎么开始吃起自己来?”
莲灯走到了他身后。
背对着他的狱卒闻到一种类似于檀木和莲花的香气,然后是拂过颈后的两根手指。
“朱姑娘说,那佛像根本就不是什么别的怪物,而是她自己。
”小萱在一旁愣愣地说。
他睁大了眼睛,全身都定住了,无法动弹。
在夜间行走的佛像是某个人的心魔。
对此,狱卒本人发明了他独有的一种应对方式,便是每日一斤的烧刀子。
但这一次,酒液忽然在半空中凝结成透明的一片酒幕,挂在瓮口的边缘。
周遭的一切都静止了,再也没有苍蝇飞舞的声音,连那些咒骂和呻吟也都消失无踪。
如果,是一只饕餮执著的,无法熄灭的心愿呢?那岂不是会形成这世上最强大的心魔?看她这样子,难道是要活生生地将自己吞吃殆尽,好借以抑制那危及莲心塔的心魔吗?
狱卒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他,他正在往碗中倒酒。
看守天牢并不是一份令人愉悦的差事。
这里关押的都是不久便将问斩的死囚,他们中的很多人在来到这里之前便已经经过了刑讯,连肢体都残缺不全,躺在牢房中也只会发出断续的咒骂和呻吟。
在炎热的夏季夜晚,牢房中还会传出严重的腐臭,久久不散。
“不行!这纯属瞎胡闹!”翠烟急得团团转,“果然公子一不在,她就无法无天了!”她一转眼,看见了旁边的紫砂钵。
“姑娘刚才是不是说过,这是什么?‘世上最近乎于爱的滋味?’”
贞观三年的夏至之夜,就是这个莲灯和尚走入了长安城的天牢。
若这次姑娘肯吃——若她肯再一次尝试——会不会就能想起公子来?
“没办法,家里的孩子胃口太大。
”莲灯常常苦笑着解释:“就这一点点怨念,还不够她塞牙缝。
”
天香楼的圆窗中,冲出了一只摇头摆尾的青龙,背上坐着个怀抱紫砂钵,头上生角的小男孩。
那饕餮已经将自己的身躯吞吃了大半,趴在莲心塔下喘着气,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
青龙靠过去,悬在她头顶,好言好语地哄着:“乖姑娘,你不是饿得很吗?我这里有好东西,来吃一口……”
他与其他降魔者不同,很少让超度的对象直接灰飞烟灭,而总是用那只紫砂钵予以捕捉。
那饕餮将庞大的脸气哼哼地转向了一侧。
他因此被人们称为莲灯尊者。
“不吃。
”少女的声音闷闷地道,“爱会生恨,会生怖,可怕得很呢!”
幸运的是,长安城里并不缺少寺庙和道观,也不缺少降魔者。
这僧人便是其中的一位。
传说他已经修满了十世,却舍弃了成佛之路,发下宏愿要照耀世间,普渡众生苦难。
“那你就饿着!把自己活活饿得生了心魔,都不肯再吃一口!简直是太任性了!”青龙七窍生烟,叉着腰念叨起来,“我之前是不是有说过……你看你现在……每次都是胃疼收场……根本不长记性……”
入夜后的长安不得不实行宵禁,这也是原因之一。
咦?这些话,好生耳熟。
之前是不是也有人这样念叨过她?是不是有人曾经在她胃疼的时候,满头大汗地帮她找药,在她摔进雪地的时候,替她擦尽脸上的雪?是不是有人总是忍不住地要偷看她,在白纸上画她睡着的样子,还以为她不知道?
有的只是躲在阁楼里发出奇怪的吱呀声,而有的,则会在月亮下面的薄雾中拦着路口,择人而噬。
就算知道她是天上地下横行无忌的凶兽,他还是要啰啰唆唆地念叨她,管束她,照顾她,保护她?
聚集了更多人口的长安,前所未有地聚集了更多的欢笑、眼泪、歌舞,也聚集了通宵达旦的欢愉和夜不能寐的渴望,更多的怨恨、悲伤、恐惧,而这一切催生出了层出不穷的妖魔。
那明明是,非常重要的,绝对不可以失去的东西啊。
明明是,一旦尝过了,就再也无可取代的滋味。
那个时候,尘世和灵界断绝已久,还在人间活动的妖兽并不多。
困扰着人们的,更多的是由人心中的愿望沉淀太久,所形成的各式各样的妖魔。
就算是当初遭到腰斩的罗灰儿,也不曾忘记过。
日常出行的时候,右手腕上缠着串星月菩提的佛珠,左手托着只化缘用的紫砂钵。
“翠烟。
”朱成碧忽然说,“你让我……再尝一次吧?”
这人相貌普通,缁衣草鞋,年岁约莫在三十左右。
无论身处怎样悲惨不堪的境地,抑或是行走在如何富贵堂皇之所,嘴角都带着同样若有若无的微笑。
这人说话的速度很慢,吐字却非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钉子般,能直接敲入人心。
小萱扔出了手中的紫砂钵。
它在饕餮张开的巨口当中消失了。
接着,那只饕餮就开始了愣神。
反倒是旁边的佛像发生了变化:它的身上开始冒出层层的烟雾,身影越缩越小,最后凝固成一个半透明的人影。
让我们想象一个僧人。
翠烟只觉得眼前一晃,金焰和阴影都席卷而去,只有双髻的小姑娘拎着裙子,朝那人影跌跌撞撞地跑着。
这是一座欣欣向荣的城市,这是第一次,有十万户以上的人口熙熙攘攘地聚集在一起。
在未来,还将有来自大食、波斯、日本的商人,带着沉香、龙脑、玳瑁、灵犀等等奇珍异宝,进入这座城市,再带着珍贵的瓷器、丝绸和茶叶离开。
紫髯碧眼的胡人随处可见,平康坊内的乐伎最擅长的不是琴萧,而是琵琶和胡旋。
这是贞观初年的长安。
“你是谁?”朱成碧边跑边问。
它位于终南山以北,潼关以西的关中平原,西邻六盘山,东边则是朝着南方奔腾而去的浩瀚黄河。
那人朝她转过身来,只来得及莞尔一笑,便融化成了烟尘,随风散去了。
但她已经看清了他的脸。
她认得这个人,记得他的名字。
让我们想象一座城市。
“段清棠?”她惊讶道,“怎么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