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三章 佛跳墙(4/5)
上的瑞龙脑香——此香穿衣透骨,三日不绝,去年一共只进贡了十枚,乃皇家所专用。
”
那钵内传来如此浓郁的香气,只消闻上一下,她体内的空洞便尖锐地疼痛起来。
“是我疏忽了。
”丹阳公主一笑。
她被揭穿了身份,却也不见有惊讶之色,只略扬了扬手中的帕子。
真奇怪,这么做的时候,她总觉得莲灯就站在自己身后,微笑着看着自己。
只要她不转身,就会以为一切都还维持着原状,一切都还跟过去一样。
她所失去的人们都还在她身边,就像现在,莲灯微笑着将紫砂钵朝她端了过来,秋子鳞站在他的身侧。
“那屋里也没有什么,只是之前有个婢子,与人私通,生了个碧眼的婴儿,还不满百日。
原本这孩子是要跟母亲一起治罪的,可我转念一想,犯错的是那母亲,稚子何辜?”
莲灯和尚化塔之后,她一点一点地回忆起他持刀切菜的姿势,回忆起他选择的食材,操作的程序,再一点一点地学着做出来,想要重新找回记忆中的味道。
莲灯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
朱成碧后来之所以亲自操刀饮食,跟被他一开始就将口味养刁了不无关系。
“公主慈悲。
”他缓缓道,“既如此,贫僧便随公主走一趟吧。
”
他是修满了十世的高僧,一颗佛心光芒耀眼,同时还累积有十世的重重记忆——记的全是历史上的各式菜谱。
平日里除了降妖除魔,业余时间便都花在了琢磨做菜上,全心全意地钻研着新的菜式。
“碧眼的婴儿?莫非是那飞头蛮婢女和罗灰儿所生?”朱成碧猜测道,“可罗灰儿又说不认得她——啊,我明白了,他身陷囹圄,不愿连累情人,因此撒谎,也是有可能的。
”
莲灯和尚此人颇为有趣。
秋子麟在一旁大摇其头:“阿碧啊阿碧,你难得聪明一回,却猜错了方向。
”
这边两只立刻乖了,翻身起来便亲密无间地排排坐在一起,两双眼睛都巴巴地望着他手中的紫砂钵。
莲灯和尚随着丹阳公主一起回到了公主府,见到了那碧眼的婴儿。
果然如公主所说,尚未满百日,只是个温暖柔软,散发着奶香的小肉团子罢了。
莲灯和尚终于回过头来,严肃道。
他们去的时候,恰好遇到他睡熟了醒来,蹬着腿儿四处张望。
莲灯伸了一根手指给他,他便懵懂地抓住不放,朝着他咧出个灿烂的,口水滴答的笑容来。
“打架的小孩没有晚饭吃喔。
”
那双碧眼,跟罗灰儿的一模一样。
甚至连稚嫩的鼻骨,都带着西域人的特征。
“第一百五十六次对战秋子鳞,”朱成碧满意地在心中的墙上画下新的一笔,“哼,依然是本姑奶奶胜出。
”
莲灯便叹了口气,对公主道:“贫僧有个法子,可在今夜便斩除那心魔,永诀后患,只是,要借这不该出生的婴儿一用,望公主恩准。
”
她本来还要再仔细思索的,谁晓得秋子鳞现出麒麟原型,朝她一侧撞了上来,要咬她的脖颈。
她勃然大怒,也现了原型,腰一扭躲了开去,反身咬住了秋子鳞颈后的软皮,将他按倒在地。
秋子鳞喉咙里呜呜叫着,用两条后腿儿死命踹着她的脸。
他一说到“不该出生”几个字,公主便抓紧了手中的帕子,好半天才又慢慢地松开了。
就像是,弄丢了非常非常重要之物
“尊者请便。
”她最后回答道。
就像是,身体中间空出了一个大洞,不断有风声自其间呼啸而过,就像是,绝望地想要吞掉更多的东西,可无论如何都无法满足。
当天夜里,佛像再次出现了。
她饿吗?朱成碧想,原来,这也是饿吗?
莲灯跟公主带着诸位仆从,守在那婴儿襁褓之旁,只听得庭院之中一阵痛苦吼叫,接着便是树木折断,风雨大作。
从窗户中看出去,能见那佛像面带痛楚,衣襟上血迹斑斑,一步步朝他们迈过来。
仆从们被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也有拽着莲灯的僧衣,求他相助的。
莲灯闭了眼,将那串星月菩提的佛珠在手中转了又转,只是不理。
“还有贫僧近日来新得的一样滋味。
”莲灯睁眼对她一笑,又摇摇头。
“不行,阿碧,我晓得你必定是饿了,但眼下火候还不到,你还是先去净手,再等着吃晚饭……”
紧接着只听喀喀两声,众人头上的屋顶竟然教那佛像掀了开来,从中间撕成了两半。
一只沾满鲜血的大手伸了进来,在屋中摸索着,随便抓住了一个婢女,便要再拖出去吃掉。
那婢女鬼哭狼嚎,只喊着公主救命。
一片慌乱中,莲灯缓缓起身。
“鲍鱼,瑶柱,乌参,香菇。
”她深吸了一口气,细细分辨道,“还有什么?”
“何必再造杀孽?”他朝那佛像道,“你最想要吃的,就在这里。
”他单手将那小小的襁褓一抓,举向半空:“过来取吧!”
不管他哇哇大叫着抗议,她循着无法忽略的浓郁香气,低头进了茅屋。
她所前来寻找的莲灯和尚正盘了腿,在地上打坐,手中垂着串星月菩提的佛珠,面前的火堆上架着紫砂钵,也不知道炖了多长时间。
“不——”丹阳公主却奔了出来,扭着莲灯,要去够他手中的婴儿。
她一脸漠然,径自从他身上踩了过去,还特地在那雪白衣袖上蹭了蹭鞋底。
“一个婢女的儿子,就让它吃了又如何?”
待她一踏入前廊,他便头也不抬地道:“咱家的阔口将军可算是回来了!这次又吞了几万户?”
那佛像果然放下了之前的婢女,要抓向襁褓。
她越走越近。
那灯笼下面横躺着个年轻公子,正低头耍着手中的一只九连环,将铁环甩得铿铿作响。
此人一身雪白锦衣,后背绣着只脚踩着牡丹,身披祥云的紫色麒麟,神气活现地朝她瞪着一双大眼。
“这是我的儿子!”丹阳公主喊道,“我知道你恨我,恨我不肯救你,也不肯见你,眼睁睁看你去死——你来吃了我吧,吃了我吧!”
跟她记忆中一模一样。
这后面的几句,是喊给那还在摸索当中的佛像。
一间普通的茅屋,屋顶铺着简陋的稻草,屋前却很不协调地搭着宽大的前廊。
廊下挂着盏圆滚滚的灯笼,上面是空白的,一个字都没有。
奇怪的是,佛像的动作,因为这短短的几句话,便停止了。
走得多了,这样的莲花灯在湖面上越来越多,所发出的光渐渐照亮了她所要去的前方
“阿弥陀佛。
公主以为,这是罗灰儿的心魔?”
每走出一步,脚下都会生出些晶莹的涟漪,却并不消散,而是朝她身侧的水面聚拢,升腾,再旋转着分裂出花瓣——是一朵莹莹生光的莲花,花心中托着一点细小的火光,替她照着亮。
丹阳公主从莲灯手中夺走了襁褓,紧紧地靠在胸口。
“不是吗?也对,明明是他负了我,是他将我送他的宝枕转赠他人,才惹来杀身之祸。
不过是区区一个乐奴而已,区区一个……”
她踏着虚空,行走在黝黑的湖面之上。
有滚烫的眼泪,滴落在那碧眼的婴儿头顶。
一
那稚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有趣,还在无辜地转着头。
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将最后一曲献给了那个惊鸿一瞥的短暂夏季,从此再无遗憾了。
“罗灰儿行刑之前,贫僧曾听他奏过一曲,其中不仅没有能够形成心魔的怨恨,甚至连悲哀都没有,只是纯粹的,光明灿烂的欢喜。
”
贞观三年夏,琵琶乐师罗灰儿因偷盗丹阳公主府上的鹌鹑枕,被判腰斩。
行刑时围观者甚众,都在期待能聆听国手今生的最后一曲。
谁料罗灰儿一直保持着沉默,至死不曾动过琵琶弦。
莲灯的袖子鼓动,两个小乐神飞了出来,在半空中,开始演奏。
果真是纯然安乐的喜悦之曲。
乐曲声中,那血迹斑斑的佛像,一点点地蒸发成烟雾,缩小了身姿,最后只剩下一个半透明的身影。
突然降临的光明令他头晕目眩,新生的翅膀又令他倍感自由。
他胸中充满了音乐,充满了歌声,止不住地想要歌唱——于是,在短暂的夏季结束之前,这原本来自最泥泞和肮脏之处的生命不断地歌唱着光明、喜悦和安乐,甚至忘记了近在咫尺的死亡。
那人睁大了眼睛,望见了丹阳公主,随即欢笑起来。
原本是卑微的,泥泞当中的生命,却有短暂的一瞬,窥见过天国。
即使为之付出了性命的代价,也是值得为之歌唱的吧。
打个比方,就好像一只生活在地底,长达十一年的蝉,忽然有一刻,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丹阳公主朝他伸出了双手。
可她还没有来得及触碰到他,他便已经消散了。
那是,怎样的乐曲呢?
“丹阳公主以为罗灰儿背叛了自己,所以任由他死去。
可他的死并没有能够消弭她心中的怨恨,她的嫉妒和怨恨蔓延到了那碧眼的婴儿身上——她开始希望这个孩子也死去。
“这是两个小乐神。
想必是为施主心中的音乐所感,从上界降临到此。
”莲灯指着袖子解释道,“如今病痛已去,夙愿将成,施主可愿与之合奏一曲?”
“但母亲怎么能致自己的孩子于死地呢?这愿望被她深深压抑了起来,藏进了心底深处,最黑暗的地方。
终于化成了行走的佛像,吃人的心魔。
”
莲灯已经穿过牢门,立在他眼前,念了声阿弥陀佛。
他两侧的袖子微微鼓动,过了一阵,竟然传出了排箫和箜篌之声。
听完莲灯的解说,朱成碧久久不语。
莲灯出手的速度非常快。
罗灰儿只觉得有虚影在眼前一闪而过,鼻中一轻,两只息肉便消失了。
“可照你的叙述看来,她明明是爱他的。
”
莲灯递出了手中的紫砂钵,它忽然开始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犹如正在将世间各种鲜美之物混合起来,慢慢熬煮。
连罗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