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5)
心地钻过一簇荆棘丛,再穿越大片密集的竹林。
她尽力奔跑着,终于来到一处溪流拐弯的地方。
溪水在这里流得很慢,阳光灿烂的时候,可以清晰地看见水底无数长长的水草,整齐划一地向左倒伏弯曲,指示着水流的方向。
这是只有她才知道的隐秘之地。
她蹲在溪流旁,太阳渐渐升起,天幕已经泛白,溪水流过一块平坦的岩石,如镜子一般将她的身影映照出来。
她犹豫了很久,终于慢慢倾身向前,直到流水里映出自己的脸。
她捏紧了拳头。
多么丑陋的脸啊。
柏木做的面具,表面连树皮都未削干净,粗糙、僵硬、灰暗,像死人似的。
没有嘴,没有鼻子,只有两个胡乱挖出来的洞,躲在洞后面的是一双怯懦的眸子。
十四年来,除了大祖母和姐姐外,在别人眼里,这就是自己的脸。
村里人都叫她&ldquo木&rdquo,她可不正像木头吗?没有自己的生活,没有自己的面目,甚至连命都是替别人预备着的&hellip&hellip
她凝视了一会儿,双手颤抖着解开脑后的绳子,取下面具,于是溪水里又出现了一张略显苍白的脸。
多么可怕的脸啊。
虽然她知道,这张脸在别人的眼里,简直已不能用美丽来形容,但&hellip&hellip但每次她自己看到时,仍会觉得可怕,会觉得痛恨,觉得恶心&hellip&hellip因为这张脸其实不属于自己。
这个世界上,有权拥有这张脸的,是另一人。
姐姐。
同胞降生的姐姐。
与自己云泥之别的姐姐。
姐姐浑身上下没有一个源纹,哪怕一颗小小的痣都找不到。
村中流传,要上溯到二百七十年前,才有一名妖族所生的女子同样无源。
关于这名女子的命运如何,没有任何记载,但幕认为她一定非常幸运,就跟自己的姐姐一样。
茗刚诞生,便被村里的大祭巫和大祖母共同立为&ldquo荩&rdquo,成为唯一有资格潜入卜月潭的人。
这身份让她立即成为村里的圣者,从此众星拱月般被人呵护着长大。
而自己这个紧跟着她的脚后跟钻出娘胎的人,却因导致母亲难产身亡,被视为不祥之人。
大祭巫曾经与村中长老们严肃地讨论过将她祭天的事,最后被大祖母一手挡下。
十年之后她才明白这份恩惠的含义:当姐姐独自一人潜入卜月潭时,再没有人比她这个妹妹在旁侍奉更加让人放心了。
卜月潭&hellip&hellip这个名字像诅咒一般令幕从心底里厌恶。
无论天有多干,涝有多大,潭水既不增加亦不减少,永远离它之上的玄武岩十丈距离。
它阴森、冰冷、腐坏,可以唤起幕所有的厌憎之情。
然而村中人却视它为最神圣之所,连同能潜入水中探视的荩的地位都无比尊崇。
为了维护这份尊崇,大祖母严令自己,永远不得在旁人面前露出与姐姐一般无二的脸。
幕捧起溪水,洗了一下脸。
溪水浸骨的冷,她忍不住低声呻吟。
多可笑,这样的寒冷远远比不上自己冰冷的心。
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身体&hellip&hellip
每当她看着姐姐站在卜月潭边高高的岩石上,散开长发,翩翩起舞时,全身都止不住地颤抖。
她想象那是自己,那样美丽的容貌,那样高傲的气质&hellip&hellip那是自己,天啊,那真的是自己&hellip&hellip那是照亮卜月潭的明月,不可逼视的光芒。
她常常闭上双眼,任泪不动声色地躲在面具后流淌。
真是可怕,愈完美的事物,她那阴暗的眸子愈无法接受&hellip&hellip
她那胆怯的心呢?
她的心砰砰乱跳着,兴奋、急切、恐惧、慌乱&hellip&hellip平日里她只是匆匆地洗一下脸,可是今天,她待了很久。
今天将是重要的一天,也许是她这辈子最重要的一天。
她不停地取下面具,又慌乱地戴上,又取下,又戴上&hellip&hellip她一次次端详水里的脸,丑陋与美丽交错,黑暗和光明重叠。
不,不不&hellip&hellip茗是光明,而自己连黑暗都算不上,只能在日月更迭时露出本来面目,就着溪水,独自欣赏。
真正的黑暗是她&hellip&hellip
幕摇摇头,把她从自己的意识里赶走。
她掏出腰间那只布袋,从里面取出枚蚕豆大小的东西,捏碎成粉末,洒在水中。
粉末融在水中,墨了老大一片,但立即便被水流带走,须臾不见。
幕喘着粗气站起来,半响才让自己相信,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箭已经射出,再无任何退路。
是的,隐藏在面具后的脸一旦决定了要见天日,便无可遏止!
幕站起身,最后一次郑重地戴上面具,牢牢系紧绳子。
在那一刻到来前,她必须万分小心,不能露出一丝马脚。
等装束完毕,她深吸一口气,快速向北面的山谷奔去。
不一会儿,前面隐隐传来轰鸣声,山势在这里裂开一道长约十里的口子,陡然向下。
幕纵身跳下一连串的陡坡,向轰鸣处跑去。
轰鸣声愈来愈大,当她下到谷底时,已经震耳欲聋。
没走多远,向左一转,进入一个三面绝壁环抱的死谷。
正对谷口的绝壁顶端,一条宽大的瀑布落下,猛烈地冲击着二十余丈之下的深潭,激起漫天的水雾,人还离得老远,衣服便被水雾浸透,紧贴在身上。
幕抬头仰望瀑布,心中莫名其妙生起一丝对茗的同情。
她自七岁开始,无论寒暑,大半时间都在水中度过,按大祖母的话说,是用身体供奉水神。
同情?活见鬼!她摇着头把这些念头抛开,想了想,更加使劲地摇头,把厌恶之情从眼睛里甩出去。
姐姐是那样敏感的人&hellip&hellip凡事应当小心。
深潭边上乱石嶙峋,有一间木屋横架在临水的两块石头上,无数藤蔓自屋顶垂下,仿佛一道帷幕。
幕一路跳过乱石,来到木屋前,叫道:&ldquo姐!姐姐!&rdquo
木屋里有人应道:&ldquo幕?怎么这么早就来了?&rdquo声音略有些暗哑。
幕道:&ldquo大祖母说,今天要先下去探一探,所以让我来告诉你,准备出发了。
&rdquo
木屋里沉默了一阵,然后是一声叹息:&ldquo是吗。
你进来坐会儿吧。
&rdquo
&ldquo不了,大祖母等着呢,我就在外面。
&rdquo
里面响起哗哗的水声,茗自水里钻了出来,开始穿衣服。
幕站在岩石上,抬头看天,刚才还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起已经阴沉下来。
遮盖天日的是一块乌云,它仿佛就在这片山头上凭空冒出来,中心处以常人难以察觉的速度旋转着,慢慢向四面伸出爪牙,偷偷地扩张&hellip&hellip这是一种她熟悉的聚集方式。
幕的手心里出了汗,却仍搓着手道:&ldquo今天又比昨天冷了&hellip&hellip姐,你在水里难道不冷啊?&rdquo
&ldquo习惯了就好了。
&rdquo
&ldquo是吗?卜月潭&hellip&hellip&rdquo幕尽量随意地说:&ldquo比这里更冷吧?&rdquo
茗沉吟一阵,仍然道:&ldquo习惯了就好。
&rdquo
嘎的一声,她推开木门走了出来,幕顿时觉得眼前明亮起来。
因为还未到正式祭祀,她只穿着寻常的玄色长裙,从腰到胸织有骘鸟,骘鸟的尾羽和翅膀一直延伸到后背,袖口和下摆则是倒云纹。
她的衣服几乎与身后的山石融为一体,然而裸露出来的脸、手和脚上沾满了水,隐隐发出白光,仿佛明月的光辉,照亮了她周围数丈方圆的空间。
茗说这是她一次次潜入卜月潭,肌肤沾染了潭内的灵气,所以只要身体上有水,便会发出这样的光芒。
幕以前常妒忌地想,这有什么好处?白天啥也看不见,晚上却像个人皮灯笼似的。
如果有人在夜里狩猎,一定先射中她。
但今天不一样,她由衷地赞叹道:&ldquo姐姐,你真美丽。
&rdquo
茗向她淡淡一笑,坐在潭前,梳理头发。
幕忙道:&ldquo我来吧。
&rdquo说着坐到她身后,用木梳替她梳头。
虽然茗潜入卜月潭时会束紧长发,但之前的祭祀巫蹈须得慎重。
她正将一串珠玉小心地编在茗脑后,忽听她说道:&ldquo幕,你已经很久没帮我梳头了。
小时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