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归天马 10(2/5)
坏消息和恐慌已不再需要借斥候的喊叫来传播,它们自己像瘟疫一样飞快蔓延,绵延数里的两处营地陷入疯狂的动荡。
斥候们纷纷调头迎向来敌,阻击的战斗在浅滩上展开。
有个骑手停在朔勒身边,铁盔遮挡了他的脸,不过他听得出阿拉穆斯的声音,他在咆哮:“你怎么还不走?”“那是什么人?”朔勒叫喊着,混乱中他甚至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婆多那人,背信弃义的家伙,他们的汗王刚收下咱们的盐。
”阿拉穆斯的浓眉愤怒地扭结,“他们的马好,又分头行动,这只是其中一股。
戈罗现在带人缠着他们,可是也拦不了全部,你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为什么不派人去找大队求援?”阿拉穆斯冲他吼道:“大队在三十里外,就算会飞也来不及!”朔勒骤然变了脸色,手脚冷得像石头。
阿拉穆斯显然和他想到了一处。
他困难地吞咽了一下,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话难以启齿。
“朔勒,要不……你去吧。
”“我不去。
”朔勒答得又急又硬,声音却无法抑止地颤抖起来,“我办不到。
”群狼般的呼啸四面响起,又有五六支婆多那人的队伍出现在地平线上。
“这儿只有挽马和驽马,人家骑的是战马,要是没有增援,你知道能死多少人吗?”“我有箭,我能杀敌,我宁可死在这儿!”朔勒一口气嚷道。
热辣辣的沉重力量抽得他的脸偏向一侧,阿拉穆斯给了他毫不留情的一巴掌,让他的耳朵里轰鸣起来。
“混账小子,你听好,找不到援兵,你自己能活下去也行。
就算你飞不起来,我也要让阿妈把你扔出去!”安诺的马中了箭,疯狂踢跳不止,再也无法控制,他只好跃下地面,继续朝前飞奔。
双腿再快,也无法与马速比拟,婆多那人都为此大笑起来,近二十个人玩笑似的跟在他身后,不动作,却又不肯放松。
“小子,你急着去哪儿呀?”有人怪腔怪调地叫喊。
安诺听见了身后绳套在空中扫出的风声。
他知道大概逃不过了,但还是跑,像是一停下来就要倒地死去似的,喘着粗气拼命地跑。
飞扬白裙掠过安诺眼前,是娜斐偏离了原本的方向,朝他驰来,伸出一手。
安诺不假思索抓住那只手,攀上鞍后。
婆多那人发出尖锐的狼嚎,加速追赶上来。
娜斐转身把查尔达什塞进他怀里,命令道:“抱着他,千万抱紧!”他照办了。
娜斐空出双手控缰,靴跟猛踢马腹,拐出一个几乎失去平衡的巨大急弯,差点把安诺甩下马背,才避开侧面包抄过来的年轻婆多那骑手。
“把缰绳给我!别把马脖子摔断,你这个倒霉女人!”安诺大喊。
“闭嘴!”娜斐尖叫,又绕了个快而险的圈,逃过一柄袭来的弯刀。
娜斐的护卫折损到只剩寥寥数人,此时已经从外围跟上,缠住追击的婆多那人。
红马嘴角堆着白沫,在包夹中左右躲闪,速度却丝毫不减,眼看就要带着他们冲出险境。
风声骤起,安诺本能低头。
绳套从空中坠落,刹那间勒住娜斐的脖颈,她只来得及惊喊了一声,便被拽了下去,摔进苜蓿丛中。
安诺捞不住飞舞的缰绳,干脆一把抱住马颈,乱拳捶打,逼迫红马转向,回头奔向娜斐。
银发的女孩挣扎起身,拔出靴筒中的匕首,只要割断脖颈上的套索,立刻就能脱身。
“来!”他弯下身,一手抱紧胸前的婴儿,一手伸向娜斐。
那个瞬间,安诺看清了娜斐的神情。
她盯着他的身后,深湛明艳的嫣紫色双眸透出恐惧。
安诺知道自己背后一定也有敌人,但他顾不得了,抛出绳套的婆多那人已经摆脱娜斐的护卫们,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娜斐一定会落入敌手。
“快!”他催促。
女孩扑向安诺,却没有握住他的手,反而毫不犹豫将匕首扎进红马的臀侧。
骏马痛声嘶鸣,向前猛窜出去,让那柄向安诺斩落的致命的弯刀扑了个空。
娜斐的匕首脱手了,高高飞向天空。
“抱着他,千万抱紧!”她喊。
“你疯了!”安诺绝望地想要重新控制胯下的牲畜,却毫无办法。
套索猛然绷紧,娜斐再次被拽倒。
匕首是她最后的武器,可是它已经落在数丈开外的草海中,失去了踪迹。
红马载着安诺和查尔达什纵蹄怒奔,远离了战斗着的人群,安诺还是竭力回头去看。
人影分辨不清了,可是那双鹿一样深邃的眼睛仿佛还在注视着他。
前方没有路了,弦月海子横亘平展,蓝如一泓幽寒的冰。
妲因毫不犹疑加力打马,灰花马纵蹄驰入水中,直向深处奔去。
箭雨紧随而至,一窝蜂朝人扑落下来。
“趴下!”妲因一把按住朔勒的脑袋,把他的脸狠狠撞进一丛马鬃里。
朔勒挣扎着往前看,马蹄踢起的水花迷了他的眼,隐约只看见无数箭矢掠过妲因肩头,拖着尖啸扎进湖面。
他知道阿拉穆斯正在设法阻挡追袭他们的婆多那人,如果他还安好,绝不会让敌人靠近到这个地步。
妲因撒开缰绳,粗糙的手依然死掐住朔勒的后颈脊背,不让他抬头,脚下马刺猛踢,催马踏水狂奔。
湖底纵然平缓,片刻后湖水亦已没至大腿,波澜荡漾,推得人在鞍上坐不稳,虚浮无根。
妲因哗一声从镫上立起,顺手提起朔勒,祈祷似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去吧。
”朔勒尚未回神,肩头与腰后已同时受了妲因的巨大蛮力一推,整个身子被猛然抛掷出去。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轻如鳞羽,悬浮于空中。
我能飞吗?没有人回答他,世界死寂无声,风息浪止。
每一次趁着夜深无人,下河洗澡的时候,他总是藏在水里,竭力反手到自己背后,摸索那两处突出皮肤的光滑骨质。
阿拉穆斯说,那就是翅膀。
那怎么可能是翅膀呢?没有羽翼,吃不上气力,犹如一对小巧的獠牙从肩胛向外刺出,比一片指甲还小。
错了,全都错了。
他从未谋面的生父大概只是个金发的鹄库男人,他不是羽人的孩子,也不可能飞得起来……他只是一个瘦弱的傻瓜,除了笨拙和两片畸形的骨头之外,并不比族人多些什么。
身下数尺就是起伏水面,如同一面正在碎裂的镜子。
长箭飕地擦过面颊,刺穿了倒影中那张苍白的脸。
恐惧席卷而来,将朔勒紧紧缠绕,身体陡然沉重,直坠下去。
眼看水波迎面扑来,他刚要回头向妲因呼救,已跌入海子中。
湖水不过一人多深,水草摇曳,像无数柔婉的纤手,将朔勒包覆。
他想呼吸,湖底腾起的泥雾却灌进嘴里,满口冰冷的苦腥。
水堵住了他的耳朵,宁静中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朔勒在水中蜷成一团,口中涌出成串气泡。
他想他就要死了。
心脏反复擂打着胸腔,仿佛铁锤一般,身体逐渐不再是自己的,被水流推送着漂浮起来。
隔着动荡的水面,他看见了妲因。
她仍立在镫上,两手空垂,水汪汪的栗色牛眼已失了神采。
一支精钢镞头从她肥胖的胸前透出,闪着湿润猩红的光芒。
她是不是……死了?如果他飞不起来,妲因会死,阿拉穆斯也会死。
那他该怎么去见克尔索?妻子和引以为傲的儿子都死了,克尔索的后半生就只剩下一个连羊也管不好的养子。
不,不要紧的,他不会再见到克尔索了,如果飞不起来,他也会死的。
族人们和苏苏看着他的时候,只会看到一具肿胀的懦夫的尸体。
婆多那人追近了,箭发如雨,全攒在妲因身上,她奇怪地颤抖着,庞大的身躯终于直挺挺向前跌进水里,一只脚仍挂在马镫上。
妲因是世上唯一揪过他耳朵,踹过他屁股的女人,也是世上唯一在风灯的微光里替他缝过冬衣的女人,又老,又凶,又丑,又胖,总当朔勒是个废物。
只有这一次,她对朔勒抱以希望,他却让她失望了。
朔勒不愿意这样。
除了阿拉穆斯,他从没有别的兄弟。
除了妲因和克尔索,他也从没有别的父母。
这是他能为他们所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最后一件。
我想飞。
庇佑在上,群星在上……我想飞啊。
朔勒浑身的血燃烧起来,奔向心口,像是要把前胸后背烫个对穿。
他从来没有资格诵读战誓,却那样清晰地记得,不假思索从肺腑送出每字每句。
“为颂扬您的意旨与荣耀,吾将流血至命脉涸枯,战斗至永不再起……”沸腾的血在胸中凝聚成形,鼓荡,紧缩,汹涌脉动。
朔勒受不了那样的灼烧,弓起身体,沉回水下,只是无声呐喊。
“……握剑至双腕成骨,驰骋至苍穹……苍穹尽极……”肺中最后一丝气息逸散在嘴边。
热力自他体内执著而缓慢地拱出,撑得背后的皮肤张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