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俑(4/5)
以公蛎晚上等阿意时,也愿意同他挤在一起。
瘸腿乞丐往旁边挪了挪,给公蛎腾出点位置来,仰脖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大口酒,将酒壶递给公蛎。
公蛎闷头接过,一口喝下,呛得一阵剧烈咳嗽,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
瘸腿乞丐将油纸包打开,里面竟然是半只肥硕的红烧肘子,他往公蛎面前一推,懒懒地瞥了一眼,道:“等的人还没来?”
似乎出现了幻觉,浓郁的肉香之中,竟然有一丝淡淡的丁香花香味。
公蛎只觉得心中堵得厉害,闷闷道:“吃不下。
”但肚子偏偏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瘸腿乞丐不知从哪里抽出两根细树枝来,丢给公蛎,道:“趁热。
”
公蛎先还矜持,吃了一口之后便胃口大开,以树枝做筷,大快朵颐。
瘸腿乞丐拉过一片大桐树叶盖在脸上,道:“女人约会,不会来这种地方的。
”
公蛎脸红了一下,酸涩道:“是归还东西。
”忍不住摸了摸腰间的木赤霄,叹了口气,接过他递过来的酒壶,往嘴巴里灌。
烈酒刺激着公蛎的鼻腔、喉咙以及肠胃,公蛎竟然止不住地流泪。
他尴尬地笑了笑,对瘸腿乞丐道:“在下不胜酒力……可不是伤心。
”
瘸腿乞丐将脚交叉叠在一起,平躺在青石板上,似乎睡着了。
公蛎一小口一小口喝着酒水,想着胖头渐行渐远,阿意久候不见,忘尘阁扑朔迷离,江源不辞而别,周围危机四伏,当初来洛阳明明很开心,怎么越过越不如意了呢?
天色已暗,卖弓箭的哑巴和周围的摊贩已经收摊回家,寄居于此的乞丐们陆陆续续返回。
瘸腿乞丐忽然翻了个身,闭目道:“有祖屋地契吗?”
反正没人看到,公蛎索性任泪水滴落:“没有。
”
瘸腿乞丐道:“有金银钱财吗?”
公蛎摸着腰里的荷包,傻笑起来:“还有十八……十九文。
”
瘸腿乞丐道:“能吟诗作对、考取功名吗?”
公蛎大着舌头道:“我堂堂一个得道的……修道之人……吟诗作对,要下工夫才行……”
瘸腿乞丐一把将脸上的梧桐叶子甩在地上,鄙夷道:“既无才貌,又无资本,我若是个女子,也敬而远之。
”
一股热血往公蛎脑门上冲:“我……我……怎么了?”
瘸腿乞丐晃动着二郎腿,漫不经心道:“一无所长,一无是处,漫无目标,得过且过,遇事儿只会做缩头乌龟。
”
被汪三财等骂了也便骂了,没想到一个瘸腿的乞丐都敢如此羞辱自己。
夜幕太重,掩盖了公蛎暴虐的眼神,烟雾蓝色,带着暗红的底晕。
酒似乎在公蛎的心里燃烧起来了,烧得他浑身燥热,衣服下面的鳞甲不听使唤地耸起,发出细细的摩擦声。
公蛎探出分叉的舌头,舔着唇边细长带有回钩的牙齿。
瘸腿乞丐夺过酒壶,将最后一口酒倒入嘴巴里,还颠倒过来抖干净最后几滴,慢条斯理道:“再加一条,欺软怕硬。
”
公蛎像个被刺穿的肥皂泡,一下子瘪了,身上的鳞片悄然褪去。
瘸腿乞丐变戏法一般,从青石板后面又拿出一壶酒来,公蛎一把夺过,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半壶。
朦胧的夜色中,松树、土地庙,还有眼前的瘸腿乞丐,倏然缩小,像南市茶馆上演的皮影戏。
公蛎咯咯地笑了起来,瘫坐在地上。
瘸腿乞丐伸了个懒腰,道:“你的那个姑娘,我知道她在哪里。
”
公蛎的心似乎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处,他一把抓住瘸腿乞丐的衣襟,将他拉到自己面前:“你……你怎么不早说!”瘸腿乞丐懒懒地瞥了他一眼,从怀里抽出一条手绢,道:“你有问过我吗?”
淡淡的丁香花味道从手绢上飘出,正是她身上的气味。
公蛎的胃剧烈抽动起来,强烈忍住呕吐的冲动,叫道:“她在哪里?”
瘸腿乞丐推开公蛎,将手绢甩在他的脸上,道:“她出意外了。
”
她出意外了!轻飘飘的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将公蛎炸得晕头转向。
这半个月来,自己只会在这土地庙前死死地等待,只想着她爽约,却全然没有想到她有可能出意外了。
公蛎的手抖得厉害,费了好大工夫,才将手绢打开,竭力凝神聚气,不让眼前的景色晃动。
微黄色的丝质手帕,正中用金线绣着一条双头蛇,同冉老爷用来传讯给离痕姑娘使用的手帕一模一样。
没错,是冉老爷。
定是那晚她去偷窥被发现了,遭到了冉老爷的暗算。
公蛎用力地拍打击打太阳穴,仿佛这样头疼和愧疚便能减轻些。
瘸腿乞丐表情怪异看着他,声音忽远忽近:“与其逃避,不如主动面对。
”
公蛎只觉得热血上涌,他企图站起来,但只是趔趄了几下,仰面摔在了地上。
身体轻飘飘的,高大的松柏带着层层重影随着星光一起旋转。
瘸腿乞丐露出一丝奇怪的笑,道:“你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
公蛎徒劳地伸出手,咬牙切齿道:“冉老爷……我要杀了你!”
(五)
公蛎醒来的时候,天刚擦黑,半边月亮升起,影影绰绰躲在薄云层里,带着一圈光晕。
土地庙前,除了几个吹牛聊天的乞丐,还有三三两两乘凉的人群。
还好,没有昏睡太长时间。
公蛎舒展了一下筋骨,挣扎着爬了起来,沿着最近的道路返回如林轩。
周围有丁香花的味道,但公蛎稍微一耸鼻子便分辨出只是丁香花而已,并非她的气息——为何她一离开,连气味都会消散呢?
冉老爷不在房间,也不在后园。
公蛎不理会追着他要结上月伙食的伙计,循着气味,深一脚浅一脚上了街。
距离宵禁还有大半个时辰,街上人来人往,饭后散步的,结伴乘凉的,熙熙攘攘。
公蛎视而不见,如同梦游一般,在人群中走走停停。
一个总角幼童哭了起来,粉嘟嘟的手指着公蛎,磕磕巴巴用尚不流利的语言叫道:“长……虫!……大的!”
旁边少妇瞪了公蛎一眼,厌恶道:“醉鬼!”一把抱起幼童走到一边,哄他道:“好宝贝别害怕,我们找爹爹来打他……”
公蛎浑然不觉,眼中的红血丝暴增,摇摇晃晃走开。
烂瓜果的甜味,浆过的新衣料味,残余的麦秸气息,马车驶过扑面而来的尘土味,还有男人女人身上的汗味香粉味,空气中的味道太多太杂,因刚蜕过皮而灵敏过度的鼻子难以承受这种繁杂,带动肠胃一阵阵翻滚。
公蛎下意识地躲避着人流,连续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夜色深沉,喧嚣渐悄。
公蛎的脑袋如同一盆子浆糊,飞快在搅动,周围那些挂着红灯笼的商铺、矗立的树木以及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的嘈杂声音,变成了一个个旋转的平面图画,如同打着旋儿的风筝,不断地被搅进浆糊的漩涡中。
不过蛇类的平衡性一向很好。
公蛎摇摇摆摆,却未跌倒。
冉老爷的气息时有时无,公蛎醉眼蒙眬,跟着来到一处树林,抬眼一看,这不是土地庙么。
乞丐们大多已经安睡,未睡的也不会留意一个醉汉。
公蛎趔趔趄趄,循着气味,又来到了土地庙后。
气味在一处院落前的磨盘根部稍微浓郁,显然他曾经在此处盘桓过一段时间。
公蛎趴在磨盘上天旋地转。
玲珑,小武,巫琇,大杂院等,那些不愿提起、不愿想起的人和事,一股脑儿地往他的脑海里扑。
待酒力稍减,公蛎爬了起来。
冉老爷之后的行程渐渐诡异,所行路线全是偏僻旮旯处,大树后,花基内,甚至有一次还爬上了一家农户的草垛上,若不是在躲避,便是在跟踪。
闭门鼓敲过,巡查官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至近。
公蛎拿出当年捕猎的技巧,用尽所能分辨他的行迹。
周围的景象越来越熟悉。
公蛎吃惊地发现,冉老爷的目标竟然是忘尘阁。
但这个判断很快又被否定了。
门口的梧桐树上残留着他的气味,但他并未进去。
忘尘阁的大门虚掩着,空无一人。
公蛎攀着木门钻过牌匾后面的窗格,进入忘尘阁内堂,却发现里间的门也是虚掩着的,内里空无一人,竟然连汪三财也不在家。
不过公蛎留意到院子里搭了个简易床板,旁边还放着一把蒲扇,估计汪三财去茅厕了。
公蛎等了一阵,不见汪三财回来,将大门重新关好,继续追踪。
冉老爷的气味很特殊,相对来说较好分辨,但即便如此,公蛎也是竖起全身的毛孔才勉强能探寻得到。
冉老爷在忘尘阁门口的梧桐树上躲避了一阵,沿着反向走去,绕着敦厚坊兜了一个大圈,在一处偏僻小巷逗留了片刻。
这处巷子里的味道有些变化,但究竟是什么东西,却分辨不出来,只是吸入之后浑身放松,几乎想立刻躺下大睡一觉。
公蛎连忙打起精神,退出小巷。
冉老爷继续遮遮掩掩地往前走,穿过北市后街,经过长长一排后风道,在一处土房子的后墙前,味道消失了。
公蛎毫不犹豫爬上了土墙,顺着墙头进入院落之内。
院子很是宽敞,正中一棵古老的皂角树,树围粗得要几人合抱,枝干虬曲,树冠茂密,整个院子遮得严严实实。
树下摆着简陋的石桌石凳,旁边还有一个大石臼子,里面汪着一汪清水;一条低垂的树枝上挂着一盏灯笼,树下凌乱地堆着竹子、皮革、马鬃等物,还有各种成品或半成的弓箭,浓重的气息冲得公蛎鼻子一阵发痒,冉老爷的气味更加不能辨认。
上房忽然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哑巴,好了吗?”厢房里一个人呜啦呜啦地回应了几声,竟然是那个卖弓箭的哑巴。
再一看,原来又回到了土地庙附近,仍是门口有个废弃石磨盘的那个院子。
公蛎心里懊悔,心想冉老爷实在狡猾,兜来兜去,还是跟丢了,正要沿原路返回,只见厢房门帘一挑,哑巴出来了。
公蛎躲避不及,见上房窗下一个种花的破缸,闪身躲了进去。
哑巴挑帘进了上房,站立到一旁。
公蛎探头望去,不由被房间的布置吸引了。
从外面看,这个院子同乞丐聚集的大杂院没什么分别,土墙茅屋,凌乱狼藉,谁知房间里却极为干净,桌椅板凳虽然陈旧,却是清一色的檀木,透出几分古色古香的味道。
堂屋正中挂着一张泛黄的牛皮人像,像是供奉的祖先;墙壁左右各嵌着两盏犀角灯,桌面上摆放着笔墨纸砚,一侧摆这个小竹床,一点也不像个乞丐的住处,倒像是殷实人家的书房,且书桌前一个少年正在认真地抄写诗书,字迹工整娟秀。
公蛎依稀认得,他是同小武交换过药物的阿牛,大半年没见,他长高了许多,但是脸色蜡黄,面无血色。
里屋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阿牛扭身叫道:“爷爷,你没事吧?”
里屋的门帘打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一步一喘地走了出来。
他长得十分丑陋,窄额头尖下巴,牙齿几乎掉光,稀稀疏疏的花白头发胡乱在顶上挽了一个冲天的发髻,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张即将断弦的破弓。
虽然背驼得厉害,但看得出,年轻时定然高大威猛。
老头斜靠在书桌旁边的软榻上,喘了一阵,道:“阿牛,这几日外面不太平,天黑之后不要出门,记住了吗?”
阿牛乖乖点头道:“好,那我晚上不出去玩儿啦,就在家里多陪陪爷爷和哑巴叔叔。
”
老头随口道:“不是爷爷要你陪,是外面危险……”看到阿牛天真的眼神,忽然转了口风:“嗯,爷爷老了,离不开人。
你晚上就在家陪爷爷。
”
阿牛认真地道:“爷爷不会老的。
”老头满脸慈爱,摆手道:“你过来。
”
阿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