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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浮世织香录> 第二章 缘起

第二章 缘起(1/5)

纨绔子弟调戏民女不成,当街动粗的新闻,在桂川县街头巷尾飘荡了没几天便褪色了,融入各种相关传闻里。

    偶尔有人提到,说法亦渐渐改变,讲穆迎香这女子自身便有许多轻浮无理之处,方招此祸。

    张家好歹是城中大户,诗礼俱全,虽有个不成器的张硕,但张老爷明理,另有位大公子在省城做官,必定不会有什么大错。

    而一个单身女子,既不肯说自身来历,人又长得标致窈窕,多半是有些狐媚不端的,须得提防着她,怕她不行正道。

     年关将至,各家各户皆有许多事要忙碌,城西赵府张灯结彩,粉饰一新,内外喜气盈盈,唯赵宣心中不得畅快。

    他养了这一阵,身体伤势渐愈,已能自行走动,但半月不见菡萏,心头挂念得紧,为此常郁郁寡欢。

    先前,赵老爷恨铁不成钢,兼之城内关于朱菡萏的流言实在难听,急怒攻心才下了重手,其实心内也十分后悔,如今见儿子这般痴情,不由心软了,暗地里着人去打听朱菡萏之事。

    两三日后,下人回报并未发现多少朱菡萏的不堪之言,城中言谈几乎都转到了穆迎香身上,反而有人赞朱家身正不怕影子斜,清者自清,不为俗世恶言所困,乃是真正的君子之风。

    赵老爷犹不放心,又谴人去细细查探,三番五次,确实不见有关朱菡萏的流言再出现,方才放下心来。

    夜间同夫人细细商量,从朱夫子为人处事,说到朱菡萏模样性情,又权衡了城中人言局面,话语间颇见松动。

     迎香那日挨了张硕的打,香料也洒了,经文也废了,跌跌撞撞回到家,一头栽倒在床上,伤处疼痛,又在雪地里呆了半日,加上心里悲愤,很快便发起热来,整日水米不进。

    到第二天实在撑不住,她挣扎着起身,一步步如踩在云朵里,慢慢挪到巷口,看见张婶,托其帮忙请大夫来看看。

    张婶露出为难神色,见她脸色灰败,摇摇欲坠,又忍住没说,给她请了大夫,草草诊过开了些汤药,嘱咐她静养休息,排遣心怀,不可再劳累急怒,说罢借口还有病人等着,扔下药方便去了。

    迎香高热不退,看那单子上的药名都是重影儿,只能再托请张婶帮抓药来,张婶这回便不耐烦了,推脱道:“穆姑娘,都说你在省城逢迎,已赚出了天大的富贵,何苦总罗嗦我一个老婆子。

    你花朵似的美人儿,随便勾勾手指头,多少公子哥儿狗颠儿似的贴过来,保准把你照顾得妥妥贴贴……” 迎香闻言,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强忍住了不敢翻脸,摸出把钱塞到张婶手里,低声下气地赔笑:“好张婶,你再帮我这一回,改日送你些香。

    ”张婶掂了掂了钱,才替她拿药来。

    迎香一叠声谢了,不再劳烦旁人,自己咬牙煎煮,连喝了两付药,在屋里歇了三日,方觉寒热下去了点,只是胸口依旧闷痛,不时咳嗽。

    她惦记着还有几家的香和经文未完成,不敢多歇,强撑着做起来,从早到晚不得空闲。

    她体内本有虚寒,又挨了打,此刻不及康复便如此劳累,短短十天功夫,又添了心悸气喘,头晕眼花的症状,加上腰里酸痛,几乎把人都熬干了。

    所幸,那几户人托她做的东西都先后完成。

     已入夜许久,迎香长舒口气,只觉手脚疲软,眼中干涩,腰上更是一阵阵钝痛,浑身如散架一般,但想到诸事完结,还是有一丝欣喜。

    收了这几家的工钱,下个月就有着落了。

     忽然,外头传来爆竹声,并许多人拍手说笑,孩子玩闹的声响,迎香方惊觉已是除夕午夜时分,新年竟在忙乱中不知不觉来到了。

    环顾屋内,灯柱照影,幔帐低垂,房内简洁空寂,却无一点年节气氛,忍不住想出外看看,突然想到那日街头围观的人群,又忍住了脚步,心头跳跃的几点喜悦逐渐黯淡下去,默默收拾一阵便上床歇息了。

     新年到来,各家各户或走亲戚,或摆家宴,无暇接收迎香的生意,她趁机休养,熬些粥品来吃,身体方觉强壮些。

    这日放晴,她将屋子院落打扫一番,在院子里摆上小几,沏一壶茶,慢慢品着,心里似乎放宽些。

    虽说生活不易,但迎香想,若自己在桂川县呆得长久了,邻居街坊应当也会习惯,不会有人再关注自己这个孤女。

     待到初五,迎香将各色经书整理好,一一送上门去。

    先到的卢家,卢家当家人皆不在,只管家和仆役看着屋子,见她到来,有些诧异,接过经书给了钱,老管家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地道:“穆姑娘……此前太太曾说三月间供观音的经文也请你抄写,不过,前日太太交待这个不用写了,所以无需麻烦了。

    ” “哦……”迎香一愣,卢家夫人确曾托自己在三月间写一份《心经》,拿来供奉观音大士,如今不用了么?既然人家这么说,应承下来就是。

    她未曾多想,转身往萧家去。

    萧家大门紧闭,迎香上前叩门,半晌不见人来,正要离开,门扉嗡然一声开了,一个翠衣丫头踏出来,见是她,皱起眉头,说话极不友善:“我当谁呢,原来是你,来做什么?” 这丫鬟态度无礼,迎香只当是她性子泼辣,也不计较,答道:“我来给你家夫人小姐送经文,此前托我抄写的已完成了。

    ” “哈。

    ”丫头挑眉冷笑道:“经文?莫要玷污了佛祖,你写的经文也能拿去供奉么?我看供在天香阁的茅厕里倒是正好。

    ” “你怎如此说话。

    ”迎香皱眉,问道:“这是你家太太小姐托我写的,你这么说,置你家主人于何处?” “哼,实话告诉你吧,穆迎香,你那点勾当太太小姐早知道了。

    你自己去问问,满城谁不知你是个不检点的婊子?张少爷也说了,是你当街勾搭他在先,又翻脸端小姐架子,这才教训你一下,好让你知道桂川人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这丫头双手叉腰,柳眉倒竖,满嘴倒豆子般说个不停,见迎香愣着不语,接着冷笑道:“还有脸来送经文?你这贱蹄子只配去写些淫词取乐爷们儿,抄经文?别惹人笑话了,太太小姐们后悔受了你的蒙蔽,竟托你写经文,要是被你这婊子的笔墨冲撞了神佛,那还得了?上头早吩咐下来,你若敢上门,就打出去!”话音刚落,门内闪出几个仆役来,手持棍棒,站在台阶上虎视眈眈看着迎香。

     这丫头牙尖嘴利,满身刻薄。

    迎香骤听这般污言秽语,急怒攻心,耳畔嗡嗡乱响,抬手指着她,连指尖都在颤抖,却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你们……” “你也配说‘我们’?贱货,再不走,真想被打?!”丫头一声娇叱,抓起门边棍子,撵野狗般朝她打过来。

    迎香转身便逃,这丫头不依不挠,一直追到大街上方才停步,指着她远远骂道:“不知羞耻的下作娼妇,累我要打水来洗地!” 迎香满腹惊惶,委屈、愤怒、不安纠做一团,早顾不得仪态,朝家中急急奔走。

    四周仿佛旋转起来,化作纷乱人影,指着她窃窃私语,各种不堪之言洪水般涌入她耳内,似乎正有千百人举着手在她背后追赶、叫嚷。

    自来到这桂川县,她一直沉静和气,从不多言,更不敢招惹事端,自认未做过半点亏心事,可自己不惹事,却有事来惹人,乱七八糟的流言如附骨之蛆,硬将她打作不洁之人,只因她是外乡人,且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么? 她心头混乱不堪,胸口阵阵发冷,又阵阵发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觉一股悲愤委屈堵在中间,把百般思绪都堵死了。

    一口气奔到巷口,方停下喘气,四下静悄悄的,年节还未过完,巷内人家似乎都走亲戚去了,她一人站在此处,更显孤寂无援。

    迎香眼神涣散,四下望了一圈,似乎不能确认自己身在何方。

     她有一种做梦般的感觉——自己怎就掉入了这样一个噩梦中呢? 远远的,前面走来一人。

    见她呆立在此,犹豫片刻,轻声招呼她:“穆姑娘。

    ” 迎香犹在发呆,听人唤,抬头看了半晌,才认出是朱菡萏,木然开口:“……朱姑娘。

    ” “穆姑娘怎么在此站着?”朱菡萏轻声询问,穆迎香只是摇头,勉强朝她扯出一抹轻笑,喃喃说道:“朱姑娘。

    ”菡萏以为她有话要讲,看着她,等了片刻,她却什么也没说,只呆望着自己。

    菡萏有些不安,看起来穆姑娘神色似乎不太对劲,可是……碍于流言,不便邀她去自己家坐坐,但此刻撇下她走开也不好,一时相对无语。

     迎香渐渐清醒过来,似乎从一场迷梦中苏醒,四周的嘈杂渐渐远去了,天地间一片寂静,眼前的盈盈白雪中站着一名姑娘,斜打着伞,戴着风兜,搀着小丫头,朱红裙裾在风中微微摆动,不胜娇羞。

    迎香看着菡萏红润的面色,看她眉梢眼角隐隐弥散的喜悦和春色,看她脸上那一抹粉润的光泽,如雨露滋润后的花蕾。

    “朱姑娘有喜事啊……”迎香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说道:“今日真是标致。

    ” 朱菡萏低下头,连耳根也红了,浑身上下透出掩不住的欣悦,柔声道:“唔……让穆姑娘笑话。

    ” “那要给朱姑娘道贺,姑娘大喜。

    ”迎香的声音几乎已细不可闻,她看着眼前人,乌发如云,俏颜如花,配上窈窕身姿,恰似雪地里盛开了一株亭亭的红莲。

    这株红莲对着自己,满身都透出喜气,迎香朝她淡然一笑,心里却突来一阵抽痛,这段时日被人欺负辱骂的情景再次涌动过来,如那日街上张硕打她时围观的人一般,污言秽语的洪流卷着她,朝不知名的深渊中沉下去。

     菡萏犹自沉浸在喜悦里,全然不知对方心思,她如今夙愿得偿,终与意中人双宿双栖,面对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总忍不住想多说两句。

    菡萏低头笑道:“说定了下月过门,本来……本不该这么急,但赵宣……但他家二少爷坚持要早些办,赵老爷和夫人也就应了……”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这般谈论自己的终身有些不妥,于是佯怒道:“我说这人,何必急得跟猴崽子似的?如今匆匆忙忙,好些东西要置办呢,真是……”话说到此,又觉失言,不由再次红了脸,低头不语,脸上春色比天边霞光还要动人。

     “嗯,这样甚好……”迎香几乎要看不清眼前人,菡萏喜悦的话似乎飘在天上,一句未曾听进去,只反复叨念:“你要过门了,甚好。

    赵老爷不在乎此前那些人言,甚好,甚好……”她心头百味交杂,说不清是恨是悲,或皆是茫茫空白。

    菡萏的脸在她眼中渐次变得模糊,变成许多她认得,却并不真正认识的人,似乎是张硕,似乎是包子店的小二,似乎是萧家那丫头,一晃眼却又都不是。

     “……穆姑娘,我还有些事,先告辞了。

    ”朱菡萏又说了几句,迎香却全然未听得,只见她嫣然一笑,扶着小丫头慢慢去了。

    迎香默默看着她走远,直到那朱红身影消失在街道远处,四周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她凝神看了许久,似乎想从虚空中看出什么道理来。

    渐渐的,脸上终于露出凄惶神色,朝着朱菡萏消失的方向,木木地问:“朱姑娘,你为何不谢我?” 你为何不谢我。

     迎香转过身,慢慢朝巷底走去,那所偏僻宅院是此刻她心里唯一记挂的东西。

    其实她是知道的。

    即便初来咋到,也不会对城中流言一无所知,前次菡萏叹她不计较留言,坦诚为她抄写经文,她说不知,是装作不知,免得给菡萏添难过罢了。

    如此说来,今日菡萏未曾因自己深陷人言漩涡就对自己避如蛇蝎,已是偿还了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好意。

    只是……迎香忍不住想,若自己没有来到桂川,若自己不这般引人注目和嫌恶,菡萏怕不那么容易嫁得出去吧?若菡萏真因此谢她,她反倒更伤心。

     赵二公子大喜之日已定,这算开年头一遭喜事,办的又是城中大户赵家,全城上下都跟着活络起来,似乎有朵祥云罩在县城上空,映得每个人脸上喜气洋洋。

    桂川县毗邻省城,各色规矩讲究一律往省城看齐,喜事排场毫不逊色。

    常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当地俗语却讲:铁打的世家,流水的衙门。

    就是说赵家、王家等几家大户才是桂川县真正有地位有排场的,连县太爷也比不得。

    县令当几年老爷,终究要去别处,或卸任回乡,哪比得这几家世代扎根于此,枝繁叶茂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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