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青空之蓝 第十二章 凋零之花(1/5)
如果说帝都伽蓝城是云荒的心,那么,叶城便是云荒之眼。
然而,这却是一只昼夜不闭的眼睛。
数百年来,位于南方镜湖入海口的叶城一直是云荒上最繁华的城市,有二十万户人家,水陆便捷,商贸兴旺,其中不乏远自中州和海国而来的商旅,灯火通明,昼夜不息。
作为云荒的商贸中心,叶城在梦华王朝时代就设有东西两市,在光明王朝时扩为东西南北四市:东市最大,多为中州来的行商;西市则次之,为海上而来的各国货船;南市为云荒三大船王世家的独占市场;北市则专供帝都大内御用采购,被称为&ldquo宫市&rdquo。
百年来云荒太平,民间富庶,那些从万里之外来到云荒的中州客商在叶城将货物脱手后,往往能获利十倍甚至百倍,为了洗去一路的风尘,富商们不吝于一掷千金,豪饮滥赌买笑追欢。
叶城百业由此兴旺,素来有&ldquo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十万水东西&rdquo之称。
而叶城南部连接碧落海的落珠港,更是云荒上最大的深水港,可以同时容纳一千条以上的巨船停泊。
此刻已经入夜,桅杆如林。
海涛低声地拍击着岸边,海港里星星点点都是渔火。
所有的船都已经下了锚,在夜色里随波摇晃。
&ldquo爹爹,娘说要开饭啦!&rdquo岸边有个七八岁小孩子跑出来,在暮色里喊。
&ldquo就来!&rdquo码头上坐着垂钓的渔夫应了一声,正准备扔下手里的鱼竿起身,却发现浮子猛地往下一沉,似乎在水底勾住了什么,不由大喜,重新一屁股坐了下来,&ldquo有个大家伙!等我先钓起来再说!&rdquo
精壮的赤膊汉子用足了力气,大力往回收竿,鱼竿深深弯了下去,绷紧。
片刻的僵持后,只听&ldquo哗啦&rdquo一声,水花溅起了数丈高,迷住了视线。
不知为何,一出水,钓竿上的重量便一下子减轻了,渔夫止不住去势,往后一屁股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鱼钩甩出的瞬间,海面哗然破裂。
在水气海涛中,只隐隐约约看得到有什么东西如蛟龙一般凌空跃出,在夜色里一闪而逝。
&ldquo该死的!没了?&rdquo渔夫脱口骂了一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钓竿上空空荡荡,只勾着一片东西──扯过鱼线一看,却居然是一片薄薄织物。
&ldquo不会吧?&rdquo渔夫摘下那片东西,翻来覆去地看着,辨认出那是从衣襟上新撕下来的布,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ldquo难道钓上了一个人?&rdquo
他抬起头四顾,然而码头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的影子,只隐约看到一行细细的水线从他头顶掠过,一路洒落,迅速向前延展,消失在暮色里。
──方才到底是什么东西,从大海深处一跃而出?
&ldquo爹!快看!&rdquo身后传来欢喜的惊叫声,那个出来喊自己回家吃饭的小女孩直直地抬起手,指着高高的望海楼,&ldquo那边!神仙,蓝头发的神仙!──从水里飞起来,龙一样的飞过那里去了!&rdquo
&ldquo哪里?&rdquo顺着小女儿的手指,渔夫看向暮色中的望海楼。
深浓的暮色里,灯火如珍珠般一点点亮起,映照得这座城市璀璨无比。
在那样绚烂的光影中,渔夫只隐约看到高楼檐角似有一抹淡淡珠灰色的人影,惊鸿一掠,如风一样穿过重檐叠嶂,消失在密密的雨帘里。
&ldquo蓝头发的?&rdquo渔夫嘀咕,&ldquo难道是个鲛人?&rdquo
&ldquo鲛人是什么呀?&rdquo小女儿天真无邪地抬起头问。
&ldquo嗯&hellip&hellip有点像人,又有点像鱼,虽然看上去有点不男不女,但都长得很漂亮。
&rdquo渔夫收了钓竿,拉着女儿的手走入暮色里,一路讲着故事,&ldquo他们生活在大海里,有蓝色的头发和湛碧色的眼睛,落下来的眼泪会变成珍珠──喏,你喜欢的海皇苏摩就是个鲛人啊!&rdquo
&ldquo哎呀!苏摩大人就是鲛人么?&rdquo小女儿拍手欢笑,&ldquo难怪他那么美!&rdquo
&ldquo是啊&hellip&hellip在几百年前那个&lsquo神之时代&rsquo里,云荒大陆上还生活着很多鲛人。
不过,当光华皇帝结束乱世后,所有的鲛人们都回到大海里去啦。
&rdquo父亲牵着女儿的手,循循地讲述着,&ldquo知道这里为什么叫落珠港么?因为九百年前,那些鲛人们就是从这里出发回到故国去的,出发前,他们在这里激动得哭──直到现在,还偶尔有人能从港口水底捡到那些鲛珠呢!&rdquo
小女儿听得出神,问:&ldquo那么,现在要看鲛人,是不是一定要去他们的国家啊?&rdquo
&ldquo是呀!&rdquo渔夫抬起手,指给她看那些挂着三大船王世家旗帜的木兰巨舟,&ldquo你看,海港里停着的这些船,很多都是要从碧落海璇玑列岛经过的──那里就是鲛人的国度,海市岛也是七海的商贸中心,和叶城一样热闹呢。
&rdquo
小女儿听得悠然神往,拍手:&ldquo那我长大了也要出海去看鲛人!&rdquo
&ldquo傻话。
女人家可是不许上船的!&rdquo父亲拍了一下女儿的头。
&ldquo为什么呀?&rdquo
&ldquo是自古以来的风俗,女人上船不吉利啊&hellip&hellip&rdquo
一对父女提着鱼竿和鱼篓,在暮色里笑语晏晏地走远了。
在望海楼的楼头,一个深陷进去的檐角里,有一个人停下了脚步,转身看了一眼那一对牵手远去的平常父女──夜里的微风拂起他蓝色的长发,在他的肩膀上有一处被钩破的痕迹,他默默地回过手覆上了肩头,血从伤口里沁出,染红他的手指。
自从在狷之原上全力逼停迦楼罗后,这一路万里奔赴而来,不曾片刻得到休养,眼看这个身体是越发透支的厉害了。
不然,方才也不至于连区区一个渔钩都避不开。
然而如今已经是十月十三日了,命运的脚步声近在耳畔,时不我待。
他藏身在暗影里,站在重檐屋顶看去,叶城尽在眼底──这满城的灯火里,何处是他要寻找的那个人?而最关键的第六人,到底又在何处?
他抬起头,默默地望向了镜湖中心的那座白塔。
最终的答案,是否在那里?
白塔顶上,风雨萧萧。
尘封的神庙门户紧闭,寂静无声。
自从天官苍华被驱逐下白塔后,这里更加的冷清了,除了每日悦意公主还会来隔着窗户问候之外,再也没有丝毫的人气。
空桑女祭司对着空空的水镜,不知道坐了多久。
暗夜的神庙里忽然有风吹过,苍老的女巫从沉思中醒来,警醒地一弹指,一道光芒从她指尖绽放,符印迅速扩大笼罩了周身。
她低叱:&ldquo谁?&rdquo
&ldquo凤凰,是我。
&rdquo黑夜里有人回答,那个轻微的声音如雷一般令她身子猛然一晃。
她下意识地再度看向空无水面,忽地却发现水镜上面竟浮动着一双幽碧色的眼睛!
&ldquo你&hellip&hellip&rdquo空桑女祭司失声,抬起头来,&ldquo你是──!&rdquo
神庙的门窗还是紧闭着,丝毫没有被破坏的迹象──然而,在黑暗的神殿里却不知何时已经有了一个人。
他如此轻松地穿透了她设下的结界,安然地坐在水镜上方的横梁上,怀抱一把黑色的剑,静静俯视着下面,眼神淡漠而安静,幽蓝色的长发微微飞扬。
那样清冷的侧脸和轮廓,俊美得如同神魔,一如往昔。
&ldquo龙?&rdquo女祭司半晌才喃喃,&ldquo是你?&rdquo
那个鲛人点了点头,悄无声息地从屋顶跳下,淡淡回答:&ldquo第五个在叶城,目标很明显,只是最近各方人马都云集此处,不好轻易下手。
我打算找个妥当的时间再下手,以免惊动空桑朝廷──这次来是想再问你一次:那第六人到底是谁?&rdquo
&ldquo唉。
&rdquo空桑女祭司轻声叹息,&ldquo关于那份名单里缺失的第六人,目下还没有任何踪迹&hellip&hellip&rdquo枯槁的手指在平静的水面上划过,&ldquo我日夜祈祷和等待。
但是在水镜里,还是看不到丝毫的预兆&hellip&hellip&rdquo
&ldquo星主还是没有神谕么?&rdquo溯光沉默了一下,&ldquo看来真的是遇到难关了。
&rdquo
&ldquo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事,&rdquo空桑女祭司轻叹,&ldquo对于第六人,连星主都没有把握。
&rdquo
&ldquo嗯&hellip&hellip看来也只有这样了。
我先去处理完第五人的事宜,然后再想办法。
&rdquo溯光从黑暗里站起了身,握剑掉头,&ldquo再会,凤凰。
&rdquo
&ldquo等一下。
&rdquo空桑女祭司却忽地叫住了他。
溯光回头,有些探究地看着这个苍老的女子:&ldquo还有什么事?&rdquo
&ldquo没什么。
&rdquo空桑女祭司迟疑了一下,眼眸变幻着,低声喃喃,&ldquo你&hellip&hellip你还是和六十年前一模一样啊,龙。
&rdquo
&ldquo鲛人的生命太长,有时候未必是件好事。
&rdquo他静静的笑了一下,笑容里蕴藏着静默的光华,似乎能照亮这个黑暗的神庙,他的声音也是温暖而空无的,望着这个一生可能只能见到两次的同伴:&ldquo其实我反而羡慕你们陆上的人类,可以同生同死。
&rdquo
&ldquo是么?&rdquo空桑女祭司低声笑了一下,&ldquo人类的生命有时候也不过是虚无的&hellip&hellip在一个甲子里,我连这座白塔都没有下过。
&rdquo
&ldquo辛苦你了,&rdquo他道,&ldquo我前几天刚刚亲眼看着明鹤死去,真高兴看到你还是好好的。
&rdquo
说了这一句,他又沉默下去,彷佛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一百多年来,独自久居于北海冰原之上,他似乎早已忘记了该怎样和别人顺畅的交流,更何况是一个六十年前才见过一次的同伴?
短暂的沉默里,似乎听得见流年暗度的声音,如同窗外飕飕风雨声。
&ldquo我会继续向星主祈祷,等待新的神谕。
&rdquo沉默了一瞬,苍老的女祭司低声,&ldquo龙,你去吧&hellip&hellip又是三百年大限,此行要分外小心。
&rdquo
&ldquo你也要保重。
&rdquo溯光没有多说,转身离开,忽地想起了什么,又回身:&ldquo对了,明鹤已经去世,需要派一个新人去接替她的位置,麒麟那边有人选了么?&rdquo
&ldquo不知道为何,这几年来我一直联系不上麒麟。
纸鹤飞往云隐山庄后从来不曾得到答复。
&rdquo女祭司叹了口气,&ldquo我会尽快再尝试与他联系,毕竟是他负责组织里新人的遴选和训练。
&rdquo
&ldquo好,拜托了。
&rdquo溯光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也不见他如何掠起,影子便如同一抹极淡的烟,穿过神庙的帘幕、白塔顶上的誓碑,在黑沉的夜幕里转瞬消失──龙的身手,看来比六十年前那一次行动时更加高深莫测了啊&hellip&hellip人类的生命不过一百年,从修炼上来说,是永远无法超越鲛人一族的吧?
在如今的云荒上,龙应该是所向无敌了。
空桑女祭司望着鲛人离开的背影,眼神黯然地轻叹了一声。
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女,成为女祭司、来到白塔顶上这个封闭的神殿里不过数年,修为浅薄,不知世事险恶,却参与了这个大陆上最神秘的计划──在初次相遇的时候,少女时的她就被这个鲛人的绝世容颜所震慑,目眩神迷。
怎么会有这样的男子呢?是传说中的海皇苏摩重新出现在世间了么?可眼前这个人却又是如此的温和安静,有着虚无而温暖的笑容,和妖华邪异的海皇苏摩完全不同。
那一次的行动相当顺利,六个分身被一一拔除后,他随即离开了云荒。
自始至终,他们之间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
六十年前的那一次相聚匆匆而过,转瞬各奔东西,他回到了遥远的北海之上,她也复归于绝顶上无人的神庙内,在黑暗中屈指细数着流年,一天天的老去。
转眼,便是红颜皓首、青丝白发。
多么寂寞的岁月啊&hellip&hellip在八年前悦意不曾被送上塔顶之前,那么多年来,她始终都是一个人无声无息地生活着,守护着一个不为世人了解的绝大秘密。
一年一年,只有空无的水镜里浮起的字迹传达着来自神秘彼方的星主的讯息,也只有一只只纸鹤从她手心飞起,把讯息传向同伴的身边。
这其中,自然也有传给他的,却从未见他答复过一次。
她就这样在寂寞里等待着,等待着流年暗度,等待着头顶的斗转星移,或者,还在隐秘地等待着那个劫数到来的日子罢?她一直在这里等待,其实并不只为了心底的信念和守护的初衷。
终于,六十年后,耄耋之年的她见到了他。
──只是短短的一瞬,轰然的狂喜顿时淹没了她苦修多年平静如水的心,让她顿时明白了方才悦意何以不能控制自己。
因为有些感情,是无论修炼多少年也无法磨灭分毫,永远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