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青空之蓝 第十二章 凋零之花(2/5)
明如新。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自旦暮。
六十年一轮回,在黑暗中归来的他依旧俊美如神、隐逸如仙,不仅容颜如一甲子之前,甚至连眼神和笑容都没有变化,彷佛只不过是昨天离开而今天又再度相见。
──然而,她的容颜却已经在暗夜无尽的守候里如花凋零。
独自在神庙的六十年里,她无数次想象过某一天和他再度相见时的情形,然而他出现得这样突然,甚至于让她用幻术来掩饰苍老容颜的机会都没有──白发苍苍的枯槁的女巫,在黑夜里迎接了多年深心里唯一倾慕的男子的到来。
然而令她感觉到凉意的是,他甚至并未留意她容貌的变化,眼神淡漠一如往昔,在她脸上掠过,毫无惊诧也毫无留恋。
他的心,始终遗落在了一百二十年前那一场大劫里了吧?
他所爱的人是传说中叫做紫烟的女子,也是她在命轮里的前辈──那个女子一直住在他的记忆里,不曾离开过分毫。
所以,她这一生静默的等待,也只能在暗夜里凋零成泥。
空桑女祭司在黑暗里默默卷起了重帘的一角,目送那个影子掠下白塔,消失在夜色里。
时间又一次地到了。
明鹤战死,孔雀下山,龙已经出海,麒麟想必也应该现身了──这片富庶安宁的云荒大地上再一次风起云涌,一个又一个奇人异士从天下各处纷纷奔赴而来,被卷入了命运的洪流中。
风云际会,龙争虎斗。
雨夜深沉,叶城却依旧喧闹,灯火通明。
听着外面不间歇的盈耳笑语和歌吹,在叶城最富丽堂皇的府邸里,自斟自饮的年轻公子抬起醉意醺醺的眼睛,望着窗外的城市,喃喃自语:&ldquo真是热闹啊&hellip&hellip&rdquo
──这是一座属于他的城市。
可是,这个城市里的热闹,却总彷佛与他无关。
有酒被汩汩倒到杯子里的声音,然后,又传来酒水被倾入喉咙的声音──寂静里只有这两种声音交替响起,已经持续了大半夜。
刚送走了来访的宰辅素问,离下一场应酬还有两个时辰,这个日夜喧闹的华堂内总算难得的清净了下来。
自从承袭了镇国公的爵位、成为叶城城主后,他的酒量真的是见长了。
外面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已经是十月,长冬伊始,天气渐冷。
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雨点敲击在琉璃金瓦上,长长短短,在暗夜里听上去就像一个声音在遥远的地方低声说话──那声音是如此哀伤,如此熟悉,彷佛烙印在他的心上,反复喃喃诵着什么。
&ldquo世人求爱,刀口舐蜜。
初尝滋味,已近割舌。
所得甚小,所失甚大。
&ldquo世人得爱,如入火宅。
烦恼自生,清凉不再。
其步亦坚,其退亦难。
&ldquo世人&hellip&hellip&rdquo
&ldquo啪&rdquo的一声,他重重将酒杯摔碎在地上。
夜光杯四分五裂,那清脆的裂响暂时覆盖了幻觉里那种诡异的声音,令他从朦胧醉意里醒过来。
不过是些呓语罢了。
未来,怎么会是既定的呢?
&ldquo公子?&rdquo门外传来低低的禀告,是府里大总管枫夫人的声音。
&ldquo我在,没醉。
&rdquo他沉沉低语,吐着酒气,用手撑着额头,&ldquo等会还要去玄王那边参加宴会,有事就快说吧!&rdquo
&ldquo那么晚了还要去?&rdquo枫夫人诧异,&ldquo公子今天难道又不睡了么?&rdquo
&ldquo玄凛皇子素来好做长夜之饮,我身为此地主人,又怎可不去?&rdquo叶城城主低笑了一声,&ldquo刚刚他还遣人来说:等四更鼓声一过,所有人就要入席,迟到一刻便罚酒一壶。
我已经叫西门备马去了,等会就得出发。
&rdquo
&ldquo&hellip&hellip&rdquo枫夫人在门外沉默了一下,低声,&ldquo公子今天已经喝了不少了。
&rdquo
&ldquo没事。
最近我酒量见长,千杯不醉。
这一次海皇祭里,估计六位藩王没人是我对手!&rdquo叶城城主大笑了一声,&ldquo去年被他们几个人联手作弄,灌得我大醉三天,苦不堪言。
今年可轮到我报这一箭之仇了。
&rdquo
枫夫人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ldquo这般狂饮,总是对身体不好。
&rdquo
&ldquo身体?也只有枫姨你还担心这回事,&rdquo黑暗里的年轻人笑了一笑,拍了拍案头,&ldquo如今六位藩王齐聚叶城,哪一个都必须应酬得滴水不漏──人家请你一起宴饮那是看得起你──敬酒不吃,难道还等着吃罚酒么?&rdquo
&ldquo&hellip&hellip&rdquo枫夫人说不出话,只能叹息。
&ldquo好了,不说这些,&rdquo叶城城主转开了话题,&ldquo枫姨找我何事?&rdquo
&ldquo禀公子:昨日广漠王一行已经入住在秋水苑。
&rdquo枫夫人低声道,&ldquo妾身派了侍女五十名、侍从五十名前去,做好了一应安排。
至于待客的规格,要比西荒四大部族族长高,比空桑六藩王略低──公子觉得如何?&rdquo
他哦了一声:&ldquo广漠王还好,他家的那个丫头可很难缠。
要小心。
&rdquo
&ldquo是。
&rdquo枫夫人顿了顿,&ldquo公子是否还有其他吩咐?&rdquo
&ldquo对了,替我把这个送去给广漠王吧!&rdquo黑暗里的人一扬手,将手边的玉匣扔了过去,&ldquo里面是婚书和聘礼单子──广漠王若有意,我改日便会携重礼亲自登门拜访,希望他不要再拒人千里。
&rdquo
玉匣沉重,然而枫夫人却是不动声色地稳稳接住,打开看了一看,眼里掠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ldquo公子是要拿这对辟水珠去做见面礼?那可是慕容家世代相传的宝物。
&rdquo
&ldquo一般珍宝哪里能入广漠王的眼?&rdquo叶城城主在黑暗里倒了一杯酒,淡淡地回答,&ldquo也只有这九百年前由西京剑圣从烛阴身上取出的辟水宝珠,才配得上我们慕容和卡洛蒙两大世家的身份──否则少不得被人看轻,这门婚事又怎么能成?&rdquo
枫夫人无言以对,许久才叹了口气:&ldquo公子真的打算向九公主求婚?&rdquo
&ldquo当然,&rdquo叶城城主声音沉沉,&ldquo枫姨几时见我打定了主意后会改?&rdquo
枫夫人沉默片刻,道:&ldquo可是九公主似乎并不乐意接受这门婚事,她的父亲宠爱她,只怕也不会违反她的意愿──公子何必非要娶这种不知好歹的人呢?&rdquo
&ldquo呵,那丫头自然有她摆谱的底气──&rdquo那个年轻的公子在黑夜里笑了一声,语气淡然,&ldquo要知道她是广漠王唯一的女儿,铜宫的继承人,未来的沙漠女王&hellip&hellip这样的女人,总是要男人追的。
让她摆足了架子过过瘾也好,反正迟早都是我的人。
&rdquo
他说的轻慢,语气却不容置疑,彷佛那个少女已经是他囊中之物。
&ldquo我知道公子的手段通神,&rdquo枫夫人轻叹,&ldquo只是也太委屈您了。
&rdquo
&ldquo不委屈,我一定要娶到广漠王唯一的女儿。
&rdquo他放下酒杯,对着门外的大总管低声道,&ldquo这些年,六部藩王个个都把我们看成中州来的异己,明里暗里的排挤──若不是誓碑上有约,只怕慕容家早已从云荒被彻底抹去。
我们必须寻求同盟,站稳脚跟。
&rdquo
&ldquo&hellip&hellip&rdquo枫夫人沉默,轻轻叹了口气。
这些年来,坐镇叶城、世袭罔替的慕容家虽然富甲天下,但因为身上中州人的血统,却始终被排斥在空桑人的权力核心之外。
自从两百年前那场中州人的动乱被镇压后,慕容氏在云荒的处境更为微妙尴尬,历任城主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在六王之中不断寻求制衡,用重金打点上下,才寻得了让家族继续立足的机会。
近年因为帝都限制了中州商贸往来,叶城赋税收入一直下降。
而空桑重新和冰夷开战,大军远征西海,消耗巨大,作为空桑&ldquo金库&rdquo的慕容氏局势便更为艰难,每年的帐目都是触目惊心的亏空──作为镇国公府的总管家,她都不知道这几年公子是用了多少手段和心机,才能把这样庞大的一个空壳子撑下来的。
叶城城主饮了一杯酒,又问:&ldquo海皇祭一切都布置好了么?&rdquo
&ldquo都安排妥当了,&rdquo枫夫人详细地回答,&ldquo宴席、丝竹、歌吹、彩头、戏场、龙舟&hellip&hellip一件件都是按往年的规矩办下来,给六位藩王和帝君的礼单也是和去年一模一样,并不曾失了我们慕容家的面子。
&rdquo
&ldquo按往年的规矩还不够!每一种的规格都应更胜去年才是!&rdquo叶城城主却一拍案,蹙眉,&ldquo枫姨,不是我要硬充场面──你难道不知这些藩王贵族,一整年都巴望着这次在叶城能从我们慕容家大捞一笔?我们又怎能让他们失望而归?&rdquo
&ldquo可是,&rdquo枫夫人有些吃惊,&ldquo府库里的钱,早已&hellip&hellip&rdquo
&ldquo不必担心,只管办得尽善尽美便是。
&rdquo他冷笑了一声,&ldquo如果钱不凑手,就设法先去钱庄里借一点──以镇国公府的名义,目下还没有商户不肯借吧?&rdquo
枫夫人脸色白了一下:&ldquo公子要借钱来办海皇祭?&rdquo
&ldquo只是暂且调度一下,&rdquo叶城城主笑了一笑:&ldquo至于怎么还,我自然有办法。
&rdquo
&ldquo这不妥吧?&rdquo枫夫人有些不敢相信,低语,&ldquo府库已经连续亏空好几年了,连各房丫鬟侍从的月钱都不能如期发放,加上大公子在外头挥霍的亏空,如今即便是一时借到了,又哪里有钱去偿还?如果不能如期还,那镇国公府的名誉&hellip&hellip&rdquo
&ldquo枫姨,我说过了:你只管去办,不用担心别的。
&rdquo黑暗里的年轻人语气忽地转为肃杀,第一次摆出了城主的威严,&ldquo这些事情我会解决的,你不必再问!&rdquo
枫夫人一颤,终究不敢再问下去,低声:&ldquo是。
&rdquo
&ldquo一切安排务必尽善尽美──要针对六王的喜好置办礼单,每样都要比去年更丰厚至少一成!&rdquo叶城城主顿了顿,又补充,&ldquo除了六王之外,在送给广漠王卡洛蒙世家的那一份里,记着要加上我方才给你的玉匣和婚书。
&rdquo
&ldquo是。
&rdquo枫夫人不能再多问什么,只能领命。
&ldquo去吧,带上厚礼和卑辞去讨好那些人,要不择一切手段令那些空桑王族愉悦。
这样,他们才会觉得留着慕容氏这个外族还有些用处。
&rdquo叶城城主唇角浮出了一丝冷笑,喃喃,&ldquo也告诉广漠王,我非常期待这次在海皇祭上和九公主再度见面。
&rdquo
他在黑暗里转着手里的玉杯,低垂眼帘,语音里带着一丝奇怪的笑意:
&ldquo就算被她的金鳞再咬上一口,我也心甘情愿。
&rdquo
&ldquo让道!──城主车驾!闲人回避!&rdquo
叶城的夜是热闹喧嚣的,虽然是半夜三更,尚自人流如织,灯红酒绿。
所以当叶城城主、镇国公慕容隽的车驾疾驰而过时,喝道之声连绵而起,满街路人纷纷避让,惹得歌楼酒馆上伸头探望,啧啧议论。
&ldquo哟,好威风!&rdquo红袖楼上,有人冷嘲热讽地说了一句,&ldquo深更半夜的还在赶场子陪客,我看这小子还真是比你们红袖楼的头牌花魁还忙哪。
&rdquo
说话的是一个锦衣商贾,正用肥硕五短的手指翻着面前的账本,斜眼看了一眼楼下,出声讽刺。
一语出,周围娇笑一片,簇拥在他身周的十几个美人无不掩口。
那个商贾大概四十不到的年纪,身形肥硕,大腹便便,坐下来几乎看不到自己的脚尖。
他衣衫华丽,十个手指头上倒有六个带着硕大的宝石戒指,和叶城里到处可见的富商没有区别。
红袖楼是叶城烟花地中的翘楚,一夕耗费百金不足为奇,然而他却一个人包下了整个顶楼,身边倚红偎翠的簇拥着十几个歌妓舞姬,一片莺歌燕舞,好不热闹。
&ldquo九爷真会刻薄人,连城主也不放过。
&rdquo
&ldquo城主算什么?&rdquo那个被称作九爷的人一拍大腹,冷笑,&ldquo在叶城有钱就是爷!&rdquo
他手里拿着一杆银色小秤,用秤杆翻着面前摊的一本账簿,心不在焉地看──那支秤样式奇特,长不过一尺,一头挂着一个小小赤金的秤砣。
那个秤砣不像普通那般做方柱形,而是一个光溜溜的金丸,宝光夺目。
忙了半夜才将帐目看了一小半,九爷已然看得失去了耐心,心浮气躁。
&ldquo怎么老对不上!&rdquo他愤愤地骂了一声,摔了笔,&ldquo裕兴钱庄那些家伙是怎么做帐的!他娘的,一群废物!&rdquo
&ldquo九爷,不如先休息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