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青空之蓝 第十三章 夜来(1/5)
星海云庭和红袖楼只隔了一条街,此刻也是笙歌连夜,不曾断绝。
作为叶城最出名的青楼,即便是半夜,这里也是灯火通明,冠盖满座,笑语盈耳──座上的客人都是天下显贵:做东的是玄王最得宠的二子玄凛,应邀前来的有三司六部的高官显贵,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一派合气融融的富贵景象。
已经是三更了,云板响起,清脆而疏朗。
&ldquo啪。
啪──&rdquo
当响到第二声的时候,门外有勒马长嘶的声音,喝道之声嘎然而止。
深夜蒙蒙的冬雨中,只见一个白衣公子翻身而落,满身雨气地走进华堂──身前有两个小厮提着描金镂空水晶灯,一路小碎步跑着引路,后面有劲装家奴紧跟,等他振臂将身上那一袭入水不湿的孔雀裘挥落,便立刻眼疾手快地收起,连一滴雨水都不曾落到地上。
他一路走得疾,然而步态气度却依旧从容高雅,如白鹤徐行。
&ldquo啪!&rdquo云板最后一声响起时,那个贵公子正好一脚踏进了堂上。
&ldquo哈哈哈&hellip&hellip城主来的可真是准时无比!&rdquo玄凛皇子大笑拍案,带着酒意摇晃着站起,亲自上前迎接,&ldquo我还让大司农帮着计数,看你迟到了几刻、要罚几杯酒呢!&rdquo
&ldquo玄凛皇子相邀,在下哪敢迟到?&rdquo贵公子也是笑着抱拳。
&ldquo好好好,真是够给面子!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rdquo玄凛皇子大笑,用力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拉着他入席,&ldquo来,正好,一起吧!&rdquo
席间击鼓的声音正急,众位宾客和歌妓夹杂而坐,正笑闹着玩一个最近流行于帝都和叶城的游戏:其中一个人捞起一块用来镇酸梅汤的冰块,用叼着交到身边另一个人的嘴里。
鼓声落时,若冰块到了谁人嘴里,那人便要和身边的歌妓来喝一盏暖春交杯酒。
满座只见红唇交接,冰水沁流,无边风情里夹杂着隐隐的调笑声。
显然也是出入惯了这种风月场所,叶城城主入席后很快和周围的人打得火热。
身侧一位只披着薄纱衣的歌妓将脸侧过,微启红唇,在鼓声里将冰块叼过来,坐在一旁的叶城城主俯身相接,然而忽地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看了一眼星海云庭的楼上。
那里帘幕低垂,里面的人悄无声息。
她在做什么?会在看么?
只是那么一分心,慕容隽便没有叼稳那一块半融化的冰,重重地咬在了美人的唇上。
那个披着薄纱的歌妓哎呀了一声,冰块咕噜噜地滚落在地上,美艳女子口唇湿润地笑倒在了他怀里,娇嗔:&ldquo公子真坏!&rdquo
&ldquo哈哈,你可输了!&rdquo玄凛大笑起来,&ldquo罚酒!罚酒!&rdquo
&ldquo唉,玩了那么多次,怎么也有失手的时候?定是今晚皇子在座的缘故。
&rdquo慕容隽自嘲般地笑了一笑,拿起满满一大杯的酒──那是用犀牛雕成的大杯,一盏足有一海碗的容量,他一饮而尽,居然毫无犹豫。
&ldquo好酒量!痛快!&rdquo玄凛击掌称赞,彷佛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对星海云庭的侍女们道,&ldquo你们看,现在连叶城的城主都来了──如今可以上非花阁去叫殷仙子出来相陪了吧?&rdquo
听得&ldquo殷仙子&rdquo三个字,慕容隽的眼神微微变了一下,手里的酒溅出了一点。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露无觅处。
这本是中州传来的一首诗,然而在叶城的风月场里,一说起它,无人不知说的便是星海云庭的殷夜来殷仙子,八年来在两京盛名不衰的第一美人。
做为天下声色犬马之府,叶城佳丽云集,据《夜宴芳菲谱》记载,在册的青楼便有一百六十七所,更不计那些暗门子和流莺。
有好事者曾罗列其中各位名姬,选翘楚者列为&ldquo六美&rdquo:其中红袖楼的傅寿擅歌,胭脂痕的沙嫩擅箫,楚宫烟月里的红牙和紫玉书画双绝,双虹桥畔的柳横波谐趣善谑,任何一位都是千金难求一见──而其中独占花魁的,便是星海云庭里一舞倾城的殷仙子。
传说八年前,殷夜来和傅寿都不过是戏班里的优伶,两人一擅舞一擅歌,配了不少戏。
傅寿唱女角,她反串小生,一对璧人如珠玉辉映,在叶城可谓红极一时。
可惜好景不长,帝都严令不许再唱中州人的戏,戏班解散,傅寿辗转沦落风尘,进了红袖楼。
而殷夜来也进了星海云庭,可不知怎么地,老鸨居然答应了她不挂牌,任她高兴才见客的条件。
从此,她就在这家历史悠久声名显赫的青楼里寄居了到如今。
傅寿清歌沙嫩箫,红牙紫玉夜相邀。
如今明月空如水,不见青溪长板桥。
当时六美之名冠绝天下,贵族豪客一时间无不趋之若鹜。
然而欢场无情、红颜易老,八九年过后,群芳谱上的美人多半凋零老去,唯有殷夜来声名愈隆。
有人说其少时令人心动,如今则令人沉醉,每个年龄都有不同的至美之态,令人倾倒一世。
又兼极其善于梳妆打扮,品位高雅,每梳一髻、裁一衣、置一钗,无不一时风行两京,时有&ldquo殷妆&rdquo一说,成为了云荒女子时兴妆扮样式的代称。
然而,这样传奇般的绝色女子,如今却已经处于半隐退的状态,再也不是任何人能轻易见到的──即便是今夜玄王府做东宴请,如此大的来头,也不能令她出来应酬一面。
&ldquo真是对不起,&rdquo老鸨怯怯道,&ldquo殷仙子已经睡了。
&rdquo
&ldquo你这老奴!一味如此托大,想必是为了抬高楼里花魁的身价而已。
听着,只管叫她出来陪客──&rdquo玄凛皇子冷笑,斜过身大力拍着同座的肩膀,对老鸨道,&ldquo喏,看到了吧?这位公子便是镇国公慕容隽,也是这座城的主人!有他在,赏银要多少有多少!&rdquo
&ldquo公子命令,老奴哪敢违抗?&rdquo老鸨蹙眉,似有为难,&ldquo只是按规矩,殷仙子她素来不陪客,今日又已经休息了,勉强叫她出来,只怕也是焚琴煮鹤的事。
&rdquo
&ldquo规矩?&rdquo玄凛皇子面色一沉,冷笑起来:&ldquo一个妓家,居然还敢给我定规矩?&rdquo
老鸨看到他变了脸色,忙不迭道:&ldquo那是不敢!不敢!&rdquo
&ldquo不敢就好。
&rdquo玄凛再也懒得和对方罗嗦,手一挥,毫不客气地吩咐:&ldquo去,替我请殷仙子下楼来!──就说玄族的二皇子、两年后的空桑帝君要请她出来相陪,让她识趣一点,别拿乔作态的不知好歹。
&rdquo
&ldquo是。
&rdquo老鸨不敢不从,只能叫苦连天地跑了上楼去。
──最近都是走了什么霉运啊?前些天楼里的清官人宝露刚被蓝王内侄强行带走,迄今未归,今日居然又来了一个更得罪不起的玄族皇子!每次海皇祭一到,藩王贵族云集,这楼里就是风波不断!
&ldquo果然还是玄凛皇子有面子呀!&rdquo旁边有公子王孙凑趣,&ldquo我来帝都也有好几趟了,还真从未见过这个传说中的殷仙子呢──听说她架子大得很,不是看上眼的客人,任凭是多大来头也从不下楼一见。
&rdquo
&ldquo笑话!&rdquo玄凛恨恨,&ldquo叫她一声仙子是给她脸,就还真的把自己真当什么人物了?──任你声名怎么盛,还不是一个婊子?&rdquo
他身为天皇贵胄,说话却是刻毒下作,飞扬跋扈。
一旁的慕容隽蹙眉无语地看着事态的发展,低下头喝完了一盏酒,手指不易觉察地握紧,似想着什么事情,沉吟未决。
老鸨去了半日,满座的人等了半晌,个个眼里都要冒出青烟来了,才见帘幕一动,有个穿着薄蝉纱衣的美人出来,隔着帘子对大家盈盈行了一礼──珠帘荡漾,依稀可见女子的容貌秾丽纤细,身姿轻盈婀娜,未语先笑,映得酒席间陪坐的其他美人都黯然失色。
&ldquo果然不愧是云荒的第一美人!&rdquo玄凛面露喜色,&ldquo快过来!&rdquo
然而那个美人却没有动,只是隔着帘子微微一礼,口齿清朗地道:&ldquo公子莫取笑。
婢子不过是殷仙子的贴身侍女春菀,陋质怎堪侍奉?──我家小姐让婢子转告诸位:今夜身体不适,已然沐浴入睡了,不便再出来见客,还请各位海涵。
&rdquo
那些公子王孙、富豪贵人都露出又是失望又是好奇的神色。
──一个丫鬟便已经艳压群芳,那个殷仙子又该是何等绝色?
&ldquo什么?睡了?&rdquo当众被拒绝,玄凛顾不得保持王族的风度,拍案发作,&ldquo睡了也叫她起来!否则星海云庭明日起就别想开门──你知道本公子是谁么?&rdquo
他一作色,满座人都有些色变:玄族的玄凛虽然只是二皇子,却深受玄王宠爱,骄纵放肆,在领地上几乎是无所不为,没有任何人敢于对他说半个&ldquo不&rdquo字。
如今在海皇祭上到了叶城,却被一个妓家给伤了面子,这番发作起来只怕没人能劝得住。
然而,那个叫春菀的丫鬟却毫无惊慌之色,坦然道:&ldquo小姐说了:别说是两年后才能称帝的玄族皇子,即便是当今的帝君亲自来了,此刻也不能令她违背心意地下楼来──二皇子若是不信,不妨两年后等真的成了空桑皇帝再来试试吧!&rdquo
她口齿伶俐,声音明朗,一字一字如吐珠玉盘。
&ldquo&hellip&hellip&rdquo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为这个大胆包天的回答而色变。
就连一直只是默不作声饮酒旁观的叶城城主,也不由得微微抬起了头,似是赞叹又似是担忧地望了一眼重门深锁的楼上──一个风尘里的女子,任凭声名多盛,怎敢如此和藩王贵族叫板?特别对方是一个两年后即将执掌天下、飞扬跋扈的王孙公子!
莫非,她还真的以为那个远在西海的人可以替她撑腰到永久么?
&ldquo好!&rdquo玄凛皇子气到了极处,反而狠狠地笑,&ldquo一个丫鬟也敢这么拽的和我说话!我倒更想看看你主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是不是真的有足够的资本令她忤逆本公子?──来人,给我上去把她拖下来!&rdquo
&ldquo是!&rdquo他带来的侍从一声应答,便双双站起,直闯入内。
&ldquo且慢!&rdquo忽然间,却听有人开口。
声音虽然低沉,却自有一股威慑力。
满座侧目之中,只见叶城城主放下了酒杯,侧过身,在玄凛皇子耳边低低说了一句什么。
&ldquo什么?&rdquo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也变了脸色,脱口,&ldquo真的?&rdquo
&ldquo真的。
&rdquo慕容隽面沉如水,眼眸深不见底,低声耳语,&ldquo方才那个丫鬟说的并不算夸大──即便是当今白帝,的确也不敢轻易踏入这座非花阁。
那人手握天下兵权,我看皇子还是三思而后行,何必为了区区一个风尘女子给自己带来麻烦?&rdquo
&ldquo&hellip&hellip&rdquo玄凛皇子倒吸了一口气,面色复杂。
也曾听私下有传言,说如今的殷仙子早已成某权贵外室,被包养起来了,所以任是万金也难一亲芳泽。
然而那个&ldquo权贵&rdquo到底是谁,坊间却流传着不下十个版本,谁也说不清──传言未必是真,更像是青楼里编造出来用于有意无意抬高身价的。
然而,此话今日从慕容隽口里说出来,意义却又不同。
如果她真的是&ldquo那个人&rdquo的外室,起码在白帝尚在位的时候,谁又敢明着得罪?
&ldquo难怪白帝如此好色,也不曾动过这个女人的念头。
原来如此&hellip&hellip原来如此!&rdquo玄凛皇子露出一种恍然大悟的表情来,喃喃,&ldquo他奶奶的,等我两年后登了基&hellip&hellip&rdquo
两个奉命冲进去抓人的连个玄衣侍卫僵在了帘幕边,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楼上走。
这边玄凛皇子踌躇了半晌,牙齿咬了又咬:&ldquo算了,今天就放过那个女人!走,我们换一家地方去喝酒!&rdquo
&ldquo是。
&rdquo两个侍从应声而退,如释重负。
眼见玄凛皇子败兴而去,座上应邀而来的客人们也不便久留,退出了星海云庭跟随玄凛皇子去向别处──反正在叶城里,歌舞升平追欢买笑的地方数不胜数,此处不留,自有别处。
唯有老鸨看着满座狼籍欲哭无泪,又不敢追出去和这群大爷收钱。
叶城城主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走之前,他微微停了停,转身望向低垂珠帘的楼上。
非花阁里人影寂寂,似乎对方才片刻楼下发生的危机一无所知。
夜来风雨重,声声催花落。
他微微叹息了一声──在叶城这样一个鱼龙混杂、纸醉金迷的地方,豺狼环伺、权谋交错。
一个孤身女人,身负如此盛名,性格又如此孤高,要怎样才能护得自己周全呢?
难道,真的只能从一个权势之手里逃到另一个权势之手?
&ldquo三弟,你方才为什么停下来?&rdquo跟随主人离开后,两个侍卫中的一个忽地压低了声音,&ldquo皇子没有令我们撤回之前,你为什么不立刻冲上楼去抓人?&rdquo
&ldquo你呢?你也不是没冲进去?&rdquo同伴反问。
侍卫蹙眉,压低了声音:&ldquo我方才忽地感觉到了楼上帘幕后有一股杀气!&rdquo
他的同伴微微一震:&ldquo你&hellip&hellip你也感觉到了?&rdquo
&ldquo是的。
&rdquo侍卫倒吸了一口冷气,失魂落魄地喃喃,&ldquo那股杀气之强烈,即便是都铎大统领身上我都未曾感受到过!那个女人果然是非同凡响,轻易碰不得!&rdquo
&ldquo是啊,幸亏城主及时让我们住手,否则,只怕今夜会闹出一场大事来!&rdquo
在楼下所有人都离开后,春菀才松了一口气。
她转身上楼,只听得小姐在里面低低而歌,曼声唱着:&ldquo&hellip&hellip阴晴无定,一霎时潇潇飒飒倾盆盎&hellip&hellip幸君家宝舟附往,顿教奴如承宠贶。
纵无端邂逅,怎敢相忘?&hellip&hellip&rdquo
那是《断桥》里&ldquo游湖借伞&rdquo的那一出吧?
那个中州传来的白蛇的故事她耳熟能详。
&ldquo游湖借伞&rdquo、&ldquo取伞订盟&rdquo、&ldquo酒变&rdquo、&ldquo盗仙草&rdquo、&ldquo水漫金山&rdquo、&ldquo扣金钵&rdquo、&ldquo奉旨拜塔&rdquo,&ldquo断桥&rdquo&hellip&hellip这些都不知道被小姐唱了多少遍,已经听得烂熟。
春菀叹了口气,有些无可奈何:坊里都说了多少遍,禁止再唱中州的曲子,连傅寿姑娘都已经也不敢再犯规矩,可小姐却总是不听。
她走到帘外,还没拉开门,房内歌声忽地歇止,传出了一个慵懒的声音,阻止了她的入内:&ldquo春菀,那些人都走了吧?我刚沐浴完,你先下去准备一下睡前喝的药。
&rdquo
&ldquo是。
&rdquo春菀在门外应了一声,转身退下。
然而,在退下前,她眼尖地瞥见了帘幕后一个影影绰绰的东西,不由猛然一惊,几乎失声叫出来。
──那是一双穿着靴子的男人的脚,正站在门后!
小姐房里,怎么忽然出现了一个男人?
她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彷佛什么都没有看见──小姐一向是个我行我素的人,不为任何人可以左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