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冰弦玉柱风入松(5/5)
笑自己不敢吃辣椒。
究竟是少年气盛,看见那人得意洋洋的吃相,沈瑄的心不免高了起来。
不就是吃一只鱼头,又能如何?
当下就把那海碗端到面前来。
吃了第一口,才知道那炒青菜真的不算什么。
他不敢细品滋味,只吞下去拉倒。
刚咽时还不觉什么,但只一会儿,熊熊大火就从咽喉烧了上来,双唇烫得不敢碰一碰筷子。
这哪里是吃饭,简直是受罪。
但沈瑄是个不肯低头的人。
既然吃了第一口,就一定要吃完。
他气聚丹田,神形归一,一心一意对付起那鱼头来。
拼了一回,居然就消灭完了。
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两个太阳穴都胀了起来。
舌头早是辣得没了知觉。
看见茶壶在桌上,忙忙地倒了一大杯漱口。
再看那侠士,也吃完了鱼,竟然拿起勺子一勺一勺地舀那红红的鱼汤喝,还满脸笑嘻嘻怡然自得的样子。
沈瑄知道这场比拼还没完,也不找汤勺了,索性端起碗来喝那鱼汤。
这鱼汤比起鱼头来,何止又辣了十倍。
沈瑄闭上眼咕噜咕噜喝完,回过头,连肚肠都要抽搐起来。
他拼命的想有什么药可以止辣的,无如脑子都被辣得麻木了,转也转不动。
只得又倒茶喝,却发现茶也喝净了,遂大声叫道:“小二,倒茶呀!”
那侠士听见,端着一只酒壶就踱了过来:“小兄弟,茶水可不解辣,除非是这个。
”就向沈瑄的空茶杯了倒了满满一杯白酒。
沈瑄向来很少喝酒,更别说这样大一杯了。
可此时辣得几乎神志不清,舌头也转不过来了,于是一言不发,接过酒一气喝了个干净。
这烈酒一般是火辣,从胃里暖烘烘地逼上来,与辣椒不差什么。
可是酒劲过去,的确觉得神清气爽,痛快淋漓。
他不由得冲那侠士笑了起来。
那侠士哈哈大笑,就在沈瑄对面坐下,招呼道:“小二,添酒!再来两碗剁椒鱼头!”
从日落到上灯,从上灯到二更,沈瑄与侠士比赛吃辣椒,消灭了七八碗鱼汤,后来索性叫小二将一串一串的干辣椒将来下酒。
沈瑄吃一口辣椒,就喝一大碗烈酒,越是辣得不行,越是放不下,觉得平生从未这样畅快刺激过,什么忧愁烦恼,离情别绪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
那侠士看他喝酒豪爽,也兴致勃勃,一杯一杯的相陪。
沈瑄第一次放量,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是不胜酒力,只知酒中意气,酣畅胸襟。
然而终于渐渐不支起来。
沈瑄醒来时,仍是夜晚。
自己却躺在一间客房的床上,墨额琴摆在身边。
“小兄弟,醒了就起来喝口茶。
”
沈瑄一看,那个侠士独自坐在屋角,面对墙壁不知做什么,这时转身走过来,又笑道:“你可醉了整整一天啦。
”
沈瑄喝着茶,不觉不好意思起来,却看见窗外一轮明月已飞上碧霄,照得大地如银,流光若水。
侠士道:“不过你的酒量也真不小,我走南闯北倒很少碰见可以与我喝上十斗酒的人。
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沈瑄遂说了,又问侠士的名讳,那人一笑:“我叫叶清尘。
清尘浊水的清尘。
本是姑苏人氏。
”
沈瑄道:“我还以为叶兄不是湖南人就是四川人呢!”
叶清尘摇着头笑道:“我平生漂泊放浪,好酒嗜辣,难怪你觉得我不像姑苏人。
沈兄弟,休怪我说你,酒逢知己,千杯犹少;酒入愁肠,徒损心力。
再不可如此了。
”
叶清尘立在窗下,双目炯炯。
沈瑄看他灰布衣衫,披发散乱,全是风霜之色,但脸上威武英华,说话诚恳磊落,遂道:“叶兄说的是。
小弟前日借酒浇愁,未免太颓丧了。
不过既见叶兄,也算酒逢知己,是以平生第一回喝了这许多呢!”
叶清尘道:“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
又何必事事上心?良辰美景,当须一尽豪情欢谑。
我此时倒要请沈兄弟弄一回你的七弦琴,你可有兴致?”
沈瑄这时心里光风霁月的,遂洋洋洒洒地拨了一曲《河颂》。
叶清尘凝神听毕,笑道:“你今日果然心情好,大没有前些日子楚囚相泣之音。
”
沈瑄道:“这还是叶兄美酒辣椒的功劳。
”忽然觉得不对,“你怎么知道我……”
叶清尘哈哈一笑,道:“实不相瞒,我为了听你的琴曲,可跟踪你十几天了!”
沈瑄虽然没多少江湖经验,心思却也细致。
倘若有人真的跟了他十几天,他不会无知无觉,当下有些诧异。
叶清尘见他不信,遂道:“初二那日夜里,你先弹的一曲《猗兰操》,然后就把一曲我也不知甚名的曲子练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四更天。
最后却是一曲《离鸿操》结尾,情状甚是哀怨。
你那不知名的曲子,练到第四日上已十分精熟,于是你又练另一首曲子,夜夜如是。
这个曲子与前一首似是同属一套大曲,但尽你推敲琢磨,意境却有了一些变化,前一曲壮士悲歌,犹如燕赵之士易水击节,血溅千里,后一曲堂皇激越,好似海潮一来,汹涌澎湃,山鸣谷应。
有时我听你练习另一曲,又是哀绵宛转,铮铮侠骨偏裹了一团儿女柔肠。
直到你练到第四曲,忽然又变成了淡泊隐逸,宁静致远,像是烟水山岚间渔樵问答一般。
”
沈瑄听他说得不错,哀婉的是《青草连波》,慷慨的是《丹阳碧水》,激越的是《彭蠡回籁》,淡泊的是《太湖渔隐》。
叶清尘又道:“那天夜里我在鄱阳湖畔听见你弹琴,觉得从未听过如此绝妙的音乐。
尤其是那不知名的曲子,仿佛吟咏山川湖泽,然而寄意深远,荡气回肠,非常人所为。
我本来是要去洞庭湖访友的,听了你的琴曲却欲罢不能,只好一路跟了过来。
”
沈瑄听着笑了:“小弟眼拙,从未发现过叶兄。
我一向只弹琴给自己听,想不到叶兄却是知音之人,千里相随,厚意难当。
叶兄也是此道中人么?”
叶清尘道:“呵呵,我没有练过几天琴,只是爱听。
”
沈瑄将墨额琴递了过去,叶清尘也不推辞,铮铮琮琮弹了一段。
虽然技艺不甚精巧,但胸臆宽广,豪气干云。
沈瑄听着,此时英雄意气,觉得说不尽的投合,高声道:“如此豪情,当有酒添兴!”
叶清尘也喝道:“好!”
两人倒尽桌上残酒,各满饮了一大杯,相视而笑。
叶清尘道:“沈兄弟,你我虽是初识,难得以琴为由,这等投缘。
我与你拜作金兰兄弟如何?”
沈瑄此时热血沸腾,岂有不愿的?当下两人叙了年齿,叶清尘比沈瑄大了七岁,自然是大哥。
两人也不备什么香烛酒礼,只对着一天明月拜了八拜,就是生死之交了。
叶清尘从怀中取出一物,道:“我浪迹江湖,也只这个鬼脸木雕陪伴,如今便送给你吧。
”
那晚两人就不曾再睡,只是月下长谈。
沈瑄本来没有什么朋友兄弟,那钱丹又终究是少年脾性,如今竟然平白得了一个大哥,简直是喜不自胜。
便将自己的经历一一说出,只除蒋灵骞不提。
叶清尘听过,道:“原来你竟然是当年烟霞主人沈大侠的孙子,难怪不凡。
只是你漂泊江湖,终究不是长计。
我这几日看你根骨虽好,内功也不错,但功夫亟待长进。
你何不回三醉宫去,请吴剑知吴掌门指点你正宗的洞庭武功呢?吴掌门端方和善,人品极好,你又是他外甥,他一定会好好教你的。
”
沈瑄道:“我早有此意,只是……”
“只是什么?”叶清尘眯眼道,“近乡情怯?”
“也许吧。
”沈瑄道。
他小时对吴剑知的印象很淡薄,依稀记得是个严肃方正的人,对自己并不亲厚。
后来隐居葫芦湾,母亲也很少提及这个兄长。
不过一路上留心一些江湖传言,吴剑知的口碑是很不错的,人称“洞庭书仙”,是君山上第一个君子。
叶清尘“呵呵”地笑了一阵子,正色道:“那么我带你去。
正好,我也要上门拜访吴掌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