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投门(1/5)
徐晖醒来时,久违的太阳光争先恐后刺进他眼中。
那对久困于黑暗的瞳孔感到一阵眩晕和刺痛,不觉流下泪来。
清冽的晨风衔起草尖上的露珠,拂过他的眼皮和鼻梁。
泪眼朦胧中,他发现自己伏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青翠的绿,铺满整片视野。
徐晖挣扎着撑起身子,久久望着这片仿佛没有尽头的大地。
碧绿的草场推开去,环起远处一片大蓝的湖水。
苍穹低沉湛蓝,团团云朵就在头顶聚散徘徊。
天地空阔寂寥,心被充溢得鼓胀起来,仿佛要冲破胸膛。
徐晖低头看到自己华丽而可笑的金丝长袍,和长袍下露出的一双赤足,昨夜种种霎时翻涌上来。
脑海中最后的记忆是那个女子伏在他胸前,颤抖地流着热泪。
那女子并没有杀他,虽然那真的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
她在徐晖睡着以后悄然离去,走时解开了系在他身上的绳索,还除下了蒙住他眼睛的黑布。
壮阔之美,独自面对便会心生畏惧和恐怖。
草原壮阔宽广,仿佛天地初始,没有半点声息。
白晃晃的日头底下,徐晖口干舌燥,耳中嗡嗡作响,只能听到自己沉重而迟缓的心跳声。
他靠坐在树下,疲惫地垂下头颅,合上眼睛,心想自己也许会在这片旷野上寂寞地死去。
不知过了多久,从远处飘来一阵稚嫩嘹亮的歌声。
歌声混着绵羊叫声愈飘愈近,扑到徐晖脸上,忽就戛然而止。
什么声音在耳畔响起,徐晖迷茫地仰起脸,眼前白花花一片,团团云朵竟落到绿草甸上。
一个十来岁的放牧小童站在羊群中间,好奇地望着他。
徐晖咧开嘴想说话,可是喉咙哑了,只发出撕破棉袄般的声音。
放牧小童张口说了句什么,声音清脆响亮。
徐晖困惑地瞅着他,却一个字都听不懂。
小童抿抿裂了口子的嘴唇,犹豫着说:&ldquo你&hellip&hellip你是汉人哪?&rdquo徐晖勉强点了点头,看那小童皮肤黝黑粗糙,颧骨高耸,装束也与中原城镇不同,就哑着嗓子问:&ldquo你不是汉人?那怎么会说汉人的话?&rdquo
&ldquo是老爹爹教我的,&rdquo小童转身向着远方挥手呼喊:&ldquo嗳&mdash&mdash老爹爹!老爹爹!&rdquo徐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草原深处缓缓移动着一个小黑点。
人在草原之上、天地之间,原来竟是这般渺小。
小黑点移到近前,是一位头发花白、身披羊皮袄的瘦高老者。
放牧小童欢快地跑到跟前,拽着他衣袖,亲密地讲一种徐晖听不懂的语言。
徐晖挣扎着站起身,一阵头重脚轻的眩晕猛然袭来,像一口黑暗的深渊。
他赶紧伸手扶住树干。
&ldquo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吧?来,先喝口羊奶顶一顶!&rdquo老人走过来说,操一口带着中原口音的汉话。
他说着解下肩上一只古铜色大皮囊,塞到徐晖手里。
徐晖拔下牛筋塞子,浓烈的羊膻味扑面而来,呛得他几欲作呕,掉头咳嗽了几声。
老人和小童发出一阵亮烈的笑声。
老人拍拍徐晖说:&ldquo喝喝就惯了,到时候不给你喝,你还流着口水想哪!&rdquo
徐晖硬着头皮往喉咙里灌了一大口,差点儿又要呕出来。
但这股劲压下之后,嘴里的回味倒十分甘甜,头也不那么晕了。
稍觉舒坦,他便向老人道谢,细端详忽然就愣住了。
面前这位牧人装束的老者,竟是名满天下、几年前神秘失踪的大剑客卢道之。
徐晖吃一惊,赶忙躬身行礼。
卢道之连连摆手道:&ldquo小兄弟,你这是干吗?一口羊奶又值得了什么?&rdquo
&ldquo卢老前辈&hellip&hellip&rdquo徐晖一张口,就被卢道之一把拦下:&ldquo我人虽老,可不是什么前辈。
&rdquo
徐晖拿不准他为何故作谦逊,正犹豫间,卢道之却上下打量着徐晖一身古怪装束笑了:&ldquo我说小兄弟,你这是打哪儿来啊?&rdquo
&ldquo我&hellip&hellip我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rdquo徐晖脸一红,猛地打了个喷嚏。
&ldquo那就慢慢说。
走,上我们帐子去!喝点儿酒,吃点儿肉,保管你再冷的天儿也着不了凉!&rdquo卢道之拍拍徐晖肩膀,拽着他就走。
徐晖原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就随了他们去。
走出几里路,远远望见灰色毡帐星星点点散落在草甸子上,像一只只低头吃草的巨大牛羊。
放牧小童小布和兴高采烈,赶着羊群大声吆喝,飞一般地跑在最前面。
从一顶破旧的毡帐里钻出一位中年妇女和几个孩子。
他们围过来叽里呱啦讲着外族话,黑红色的脸上透着和善与腼腆。
大伙儿把徐晖迎进毡帐,女主人端上奶茶和酥饼,帐子里弥漫着热烘烘的奶膻味。
老人与徐晖闲话起来,孩子们转着乌黑的眼珠子,似乎想看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有那个年龄最长的小布和懂得汉语,不住点头憨笑。
卢道之声名显赫,徐晖在很多场合都曾见过这位前簇后拥的大人物。
有一年卢道之旅居洛阳,王明震还带他和高天前去拜访,讨教剑术心得。
少年徐晖躲在明叔背后,悄悄仰望过高高在上的卢道之,并把他客气而疏远的神情牢牢印在脑海里。
徐晖从未想过,卢道之会跟他围坐一起,谈天说地。
但面前这位老者的的确确就是卢道之,尽管他和从前判若两人。
大剑客卢道之缄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
王明震曾教导徐晖和高天说,学就要学卢道之的境界,高深莫测,朋友敌人轻易都摸不透他的心思。
可牧羊人卢道之却天真无心机,欢喜之情溢于言表,目光是清澈的天蓝色。
毡帐外忽传来一阵骚动,孩子们雀跃着争相跑了出去。
卢道之说:&ldquo是这家的男人打了猎物回来。
走,咱们也瞧瞧去!&rdquo
徐晖随卢道之掀开帐帘,外面已聚了一圈人,当中围着一个膀子浑圆的壮汉。
他从肩上摔下一头灰毛猎物,人群里立时响起一片赞叹声。
卢道之也伸出大拇指:&ldquo好家伙,打死了一匹野狼!&rdquo
卢道之走到近前,矮下身子抚摸野狼泛着青光的坚硬皮毛,似乎对这头死去的畜牲满怀敬重与好奇。
徐晖站在一旁,恍惚觉得那匹狼的耳朵微微颤动,他以为自己久未见天日,眼睛昏花。
就是这一迟疑的工夫,野狼的后腿鬃毛遽然竖起,猛一登地窜起,半闭的双眼也刷地打开,劈出两道雪亮凶光,向着卢道之直扑上去。
事出突然,谁也未料到这狼没死透,竟会跳起来咬人。
卢道之和野狼之间仅有一肘之距,眼看野狼光亮尖利的长牙就要抓到他的脖颈,大伙儿全都吓呆了,只顾齐声惊呼,根本来不及帮救。
徐晖一个箭步冲上去,但他心里明镜似的,自己还是慢了半拍,杀得了野狼,却救不下卢老。
就在这一霎间,卢道之双臂一振,非但没有闪身躲避,反而迎着野狼扑将过去。
徐晖只看到他一对手掌结结实实打在野狼肚子上,野狼&ldquo呜&rdquo一声哀号,飞落到几丈之外,溅起一片尘土。
这突如其来的情势变化震住了所有人。
草原上寂静片刻,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大家簇拥着卢道之,比画着他的身手不住称赞。
几个壮小伙子赶紧上去把野狼捆起来,生怕它再死而复生。
这家的男人一声吆喝,人人应和。
男人剥去狼皮,生起篝火,女人从毡帐里端出奶酒和羊肉。
大伙儿席地而坐,大口喝酒,大块吃肉。
人们像过节一般,围着篝火又唱又跳。
徐晖有些迷惑不解。
他曾经见过卢道之的武功,一柄长剑在手,讲求的是剑道和剑气,去势行云流水,收势凝练简洁,要打赢对手,更要赢得潇洒漂亮。
但此刻卢道之身边根本没有剑,只凭一对肉掌,只凭一刹那聚集的猛力,瞧他的姿势神态,倒和那匹野狼有几分相像。
徐晖正想得出神,卢道之坐到他身边,递过来一个酒囊:&ldquo喝酒哇,兄弟!&rdquo
徐晖仰脖喝了一口烈酒,忍不住问:&ldquo前辈适才使的是什么功夫?&rdquo
卢道之嘿嘿一笑,凑近徐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ldquo我使的是世上最厉害的功夫。
&rdquo
&ldquo世上最厉害的功夫?&rdquo徐晖一颗心怦怦激荡。
卢道之说:&ldquo最厉害的功夫,就是从身体里自然而然发出的力量。
对手越厉害,情势越危急,这自发的力量就越大。
要说这个本事,人可就不如畜牲。
你没瞧见今儿个这匹野狼么?它蹦起来那一下子多威猛,那是用耐力忍了一路,最后的放手一搏呀!我适才推的那一掌,我管它叫&lsquo死里夺生&rsquo,就是打野兽那儿学来的,那是在最紧要关头,动物自然而然爆发出来的反击力量。
&rdquo
&ldquo真有那么厉害?很难学吗?&rdquo徐晖听得心驰神往。
&ldquo一点儿都不难。
关键是你要忘记别人编出来的那些招式,你得沉下来听自己的心跳,跟从你身体里鲜血流动的速度和方向。
在最紧要的关头,你不能胆怯,不能分神去想怎么避开,一定要不错眼珠盯住对手,看他急于进攻时暴露出的身体。
等你瞧准了,就让全身力量顺着血流全都集中到你手上,到每一根手指头上。
然后你就&mdash&mdash啪!一下就够!&rdquo卢道之仲出双臂,做了个出掌的姿势。
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