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金刚怒目(3/5)
情深如此,若是择郎另许,只怕会闹出命案。
他本是狂放不羁之徒,虽说依照俗法,阿市与陆渐的家世天差地别,但世俗常法在他眼里,全都一钱不值。
何况此人能杀千神宗,若得此人,胜得千军,他从来唯才是举,当即慨然许婚,眼见阿市发急,不觉笑道:“阿市,我跟你闹着玩呢!”阿市这才止住哭泣,心知大事已成,狂喜难禁,忙忙转身入内,却又忍不住躲在屏风后面偷听。
却听织田信长笑道:“怎么样,阿市配你绰绰有余,陆渐你也无话可说了吧?”
又听陆渐始终沉默,阿市心中焦急,暗骂:“大白痴,欢喜傻了么?”忽听陆渐吐了口气,阿市芳心可可,扑通乱跳,又听他涩声说道:“织田国主,我不能娶阿市……”
阿市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句,霎时,只觉天旋地转,几乎摔倒在地。
天幸侍女及时扶住,她隐隐听陆渐支吾道:“我有一个很喜欢的女孩子,除了她,我谁也不娶……”阿市的心头似被万箭穿过,口中隐有腥咸血气,忽地两眼一黑,失去知觉。
佛堂中寂静如死,织田信长的面上如罩青霜,眼中透出慑人凶光。
“情之一物,多误世人。
”宁不空忽地悠悠开口,“唐人有诗道:‘自古多情空余恨’。
有情人也未必能成眷属,更何况我这外甥另有所爱,与阿市公主难谐鸳梦。
国主乃通达之人,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
织田信长喝道:“这个容易,将那个女子找来杀了,瞧他娶不娶阿市!”宁不空失笑道:“这个怕也不易,那女子远在大唐,国主如何杀她?”织田信长怒极欲狂:“那就杀了这蠢小子。
”宁不空道:“杀他也容易,但只怕阿市公主更加伤心。
”
织田信长听得有理,虽在狂怒之际,也努力镇定下来,“咔嚓”一声,将手中的折扇折为两段,厉声道:“陆渐,你的首级暂且留下,别再叫我瞧见你,更不许出现在阿市眼前。
”
陆渐拒绝婚事,心中歉疚,正要转身离开,忽又想起一事,说道:“织田国主,我和阿市回来时瞧见了今川义元。
”便将今川义元的话略略说了,似乎说出了这些话,心中的歉疚便少了几分。
织田信长听罢,沉吟道:“桶狭间么?”宁不空笑道:“胜败之机已现,国主再不出兵,更待何时?”
这时间,一名家臣霍地站起,陆渐识得是佐久间信盛,只听他厉声说道:“不空先生,你是何居心?出不出兵,那也是国主的事,轮得到你来说嘴吗?如今丸根、鹫津都已陷落,今川三万大军正向清洲杀来,此时出兵,难道是嫌尾张国亡得不够快吗?”
宁不空道:“佐久间,你这话可没志气。
”佐久间冷笑道:“你们这些唐人,当年被蒙古人打败了,又有什么志气?蒙古人两次征讨日本,都被我们打败了,说到志气,我日本比你大唐强得多了。
就好比那个明太祖朱元璋,写信给我良怀亲王,要我国俯首称臣,结果良怀亲王回信挑战,全不买朱元璋的账,朱元璋纵然生气,却也无可奈何。
”众倭人听得本朝快事,尽都连连点头。
宁不空却不着恼,微微笑道:“说到良怀给我朝太祖的那封回书,佐久间大人还记得吗?不妨念来听听。
”
佐久间信盛一愣,悻悻道:“那信又不是我写的,我哪会记得那么清楚?难道你又记得了。
”
“不巧得很,”宁不空笑了笑,“宁某恰好记得,要我背给你听么?”佐久间信盛涨红了脸,叫道:“好呀,你背,背不出的是狗屎。
”说罢,狠狠啐了一口。
宁不空笑了笑,徐徐起身念道:“臣闻三皇立极,五帝禅宗,唯中华之有主,岂夷狄而无君?乾坤浩荡,非一主之独权,宇宙宽洪,作诸邦以分守。
盖天下者,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
臣居远弱之倭,褊小之国,城池不满六十,封疆不足三千,尚存知足之心。
陛下乃中华之主,为万乘之君,城池数千余,封疆百万里,犹有不足之心,常起灭绝之意。
夫天发杀机,移星换宿。
地发杀机,龙蛇走陆。
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昔尧、舜有德,四海来宾。
汤、武施仁,八方奉贡。
“臣闻天朝有兴战之策,小邦亦有御敌之图。
论文有孔、孟道德之文章,论武有孙、吴韬略之兵法。
又闻陛下选股肱之将,起精锐之师,来侵臣境。
水泽之地,山海之洲,自有其备,岂肯跪途而奉之乎?顺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
相逢贺兰山前,聊以博戏,臣何惧哉?倘君胜臣负,且满上国之意。
设臣胜君负,反作小邦之差。
自古讲和为上,罢战为强,免生灵之涂炭,拯黎庶之艰辛。
特遣使臣,敬叩丹陛,唯上国图之。
”
他朗诵已毕,佛堂中落针可闻,佐久间信盛固然羞怒交迸,座中倭人也是无不汗颜,自以为得意的良怀回书,座中倭人无人记得,反被这唐人一字不漏地背了出来。
但听宁不空冷冷说道:“我太祖皇帝,以一介布衣起于陇亩,却将蒙古数十万铁骑逐出中原,光复华夏,日月永照,威德远迈汉唐。
良怀当时一介亲王,既非将军,也非天皇,却敢下书向我太祖挑战,不论成败,胆识的确过人。
其中有两句话说得好:‘倘君胜臣负,且满上国之意。
设臣胜君负,反作小邦之差。
’移到今日来说,今川义元号称‘东海第一名将’,以十倍兵力来攻,倘若灭了尾张,也不过理所当然;但若一不小心,反被尾张国所灭,却是贻羞千年的大笑话了。
当年我太祖并非不敢攻打日本,怕的是,若一不小心,像蒙古人那样遭遇神风,人死船沉倒不足惜,若是变成你国的笑话和谈资,却是大明朝永难洗刷的耻辱。
”
他顿了一顿,扬声说道:“大伙儿都认为尾张国运将终了吗?既然如此,宁某倒愿意豁出性命,直捣今川腹心,或许一战成功,让今川义元留下无法洗刷的羞耻。
这就叫‘顺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
”
“说得好。
”织田信长忽地拍掌大笑,站起身来,舞扇蹈足,跳起敦盛一番之舞,口中唱道,“人间五十年,与天地相比,不过渺小一物。
看世事,梦幻似水。
任人生一度,入灭随即当前。
此即菩提之种、懊恼之情,满怀于心胸。
汝此刻即上京都,若见敦盛郎之首级……”跳罢此舞,织田信长贯甲跃马,独自飞奔而出,诸侍童、家臣无不大惊,跨马跟随,紧跟着的是二百士卒。
织田信长马不停蹄,沿途聚集起两千兵马,于次日午时,突然出现在桶狭间的狭长谷地。
屡屡得胜的今川大军志得意满,正在午休,不及穿甲上马,不及提枪发铳,便被织田军冲得七零八落、尸横遍野。
是役,桶狭间的今川大营全军覆没,四十二岁的今川义元被织田信长取下了首级。
二十七岁的织田信长以少胜多、一战成名,从此开始了统一日本的漫长战争。
佛堂中,织田家的侍童家臣俱已走光,宁不空却纹丝不动,陆渐忍不住问:“先生不去吗?”
宁不空淡然道:“胜负已分,我又何必去凑那个热闹?”陆渐奇道:“胜负已分,谁胜谁负?”宁不空道:“自你告诉今川大本营的所在,今川家的末日便已到了。
你虽不愿做织田的家臣,但你今日之功于织田一家,却是远胜众人。
”
陆渐听得发呆,忽听宁不空道:“你随我来。
”说罢,漫步而出。
陆渐不知他心意,心怀忐忑,默然跟从。
走到寺后密林深处,宁不空驻足回身,伸出枯瘦大手,抚着陆渐的头笑道:“乖孩子,你一向很听我话,必然不会骗我吧?”
陆渐道:“我怎么会骗先生呢?”宁不空叹道:“陆渐啊,你越来越不老实了。
千神宗号称日本第一剑客,以你的本事如何杀得了他?就算你借了劫力,但有借有还,要杀千神宗,得借多少劫力?别说你修为未深,劫力不足,就算劫力够了,仓促间偿还不了,你也早已经死了,怎么还能安然回到善照寺呢?”
陆渐虽知宁不空精明,却不料他疑心动得如此之快。
但觉那手移至喉间,微微一紧,不觉慌道:“先生,我答应过别人,不能说出他的。
”
“连我也不能告诉么?”宁不空叹了口气,“原本普天之下,除了劫主,能封住三垣帝脉的人寥寥可数,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来。
只不过,陆渐啊,你不告诉我实话,就是对我不忠,你若对我不忠,我又怎么放心留你在这世上呢?”
陆渐左右为难,但鱼和尚的告诫尚在耳边,自己若是说出他,岂不成了无信无义之辈,一念及此,扬声道:“宁先生,并非我不老实,我发过誓,死也不能说出那人。
”
宁不空笑道:“要死还不容易?”手上骤然加劲,陆渐颈项欲断,双耳嗡嗡作响,伸手抓那大手,却又提不起气力,眼前金星乱迸,渐渐化为一片白光。
突然间,只听佛号震耳,四野皆响,陆渐颈上一轻,宁不空放开了手,陆渐终能吸气,禁不住捂颈蹲下,大口喘息不已。
“西城之主,东岛之王,金刚怒目,黑天不祥。
”宁不空呵呵一笑,“当今天下,有能为封住“三垣帝脉”的人,除了区区这个劫主,便只得三人。
足下口宣佛号,当是‘金刚怒目’鱼和尚了。
”
陆渐举目望去,鱼和尚霜眉枯容,悄立远处,合十叹道:“足下动辄杀人,未免太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