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2/2)
松江府,其名上海者,地居海之上洋也。
”
因此,早期的上海人也就是华亭人。
但是,这与我们所说的上海文明基本不相干。
我认为上海文明的肇始者,是明代进士徐光启,他可算第一个严格意义上的上海人。
他的墓,离华亭宾馆很近。
两相对应,首尾提挚,概括着无形的上海文明。
今天上海人的某种素质,可在徐光启身上找到一些踪影。
这位聪明的金山卫秀才,南北游逛,在广东遇到了意大利传教士郭居静,一聊起来,十分融洽,徐光启开始知道了天主教是怎么回事。
这年他34岁,对以儒学为主干的中国宗教精神早已沉浸很深,但他并不把刚刚听说的西方宗教当作西洋镜一笑了之,也不仅仅作为一种域外知识在哪篇著作中记述一下而已,而是很深入地思考起来。
他并不想放弃科举,4年后赴北京应试,路过南京时专门去拜访更著名的欧洲传教士利玛窦,询问人生真谛。
以后又与另一位传教士罗如望交给,并接受他的洗礼。
洗礼后第二年,徐光启考上了进士,成了翰林院庶吉士,这对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来说已跨进了一道很荣耀的门坎,可以安安心心做个京官了。
但这个上海人很不安心,老是去找当时正在北京的利玛窦,探讨的话题已远远超出宗教,天文、历法、数学、兵器、军事、经济、水利,无所不及。
其中,他对数学兴趣最大,穿着翰林院的官服,痴痴迷迷地投入了精密的西方数学思维。
不久,他居然与利玛窦一起译出了一大套《几何原本》,付诸刊行。
当时还是明万历年间,离鸦片战争的炮火还有漫长的230多年光阴。
这个上海人非常善于处世,并不整天拿着一整套数学思维向封建政治机构寻衅挑战,而是左右逢源,不断受到皇帝重用。
《几何原本》刊行20年后,他竟然做了礼部侍郎,不久又成了礼部尚书。
获得了那么大的官职,他就正儿八经地宣扬天主教,提倡西方科学文明,延聘重用欧籍人士,忙乎了没几年,劳累而死。
徐光启死后,崇祯皇帝还“辍朝一日”,以示哀悼,灵柩运回上海安葬。
安葬地以后也就是他的家族世代汇居地,开始称为“徐家汇”。
徐光启至死都是中西文化的一种奇异组合:他死后由朝廷追封加溢,而他的墓前又有教会立的拉丁文碑铭。
开通、好学、随和、机灵,传统文化也学得会,社会现实也周旋得开,却把心灵的门户向着世界文明洞开,敢将不久前还十分陌生的新知识吸纳进来,并自然而然地汇入人生。
不像湖北人张居正那样为兴利除弊深谋远虑,不像广东人海瑞那样拼死苦谏,不像江西人汤显祖那样挚情吟唱,这便是出现在明代的第一个精明的上海人。
人生态度相当现实的徐光启是不大考虑自己的“身后事”的,但细说起来,他的身后流泽实在十分了得。
他的安葬地徐家汇成了传播西方宗教和科学文明的重镇。
著名的交通大学从上一世纪末开始就出现在这里,复旦大学在迁往江湾之前也一度设在附近的李公祠内。
从徐家汇一带开始,向东延伸出一条淮海路,笔直地划过上海滩,它曾经是充分呈现西方文明的一道动脉,老上海高层社会的风度,长久地由此散发。
因此有人认为,如果要把上海文明分个等级,最高一个等级也可名之为徐家汇文明。
徐光启的第十六代孙是个军人,他有一个外孙女叫倪桂珍,便是名震中国现代史的宋氏三姐妹的母亲。
倪桂珍远远地继承了先祖的风格,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而且仍然擅长数学。
她所哺育的几个女儿对中国现代社会的巨大影响,可看作徐光启发端的上海文明的一次重大呈示。
这一包涵着必然历史逻辑的传承系脉,在今天常常被现实喧闹湮没得黯淡不清。
前不久读一本从英文转译过来的《宋美龄传》,把宋氏三姐妹崇敬的远祖写成“文廷匡”,百思而不知何人。
追索英文原文,原来是“文定公”,徐光启的溢号。
忘记了徐光启倒是小事,怕只怕上海文明因失落了远年根基而挺不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