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远方(2/5)
自己轧死了不说,还差点儿把火车都掀翻了。
我也是这么爬上来的,从一个山坡上忽一下,跳上来,差点儿摔死。
那时候摔死的人多啊,饿死的更多,也有两人打死的,随便往哪儿扒开个草坑,就都是死人。
就这么着,人们还玩命冲呢。
”
“真的吗?”我听得很茫然,想象着他的话,“那这火车也够结实的。
”
“可不!”大爷连连点头,“结实!还是上车好啊。
”
“那些没上来的人后来呢?”
“没馍呗!”
“有多少人哪?”
大爷摸了摸头,想了想,答不上话。
他捏着手里的半个馍,吃了很久还没有吃完。
一旁的中年人开口替他答了:“二千四百五十八万六千七百〇二个人。
”
我诧异了:“这么精确?”
他指指身旁厚厚的一摞本子,说:“我一直在记录。
”
“您也是爬车上来的吗?”
他点点头:“不过我比他们上的早。
我比现在的司机上得都早。
”
“哦,您是在发车以前就上车啦?”
“不是。
这车一直走着,现在这司机之前有别的司机。
”
“这样啊。
”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那您在这儿专门负责记录人数吗?”
“人数,还有馍数。
”
老大爷插话道:“别信数字。
数字最不可靠。
”
“怎么会?”我说,“数据是最有说服力的啊。
”
“不可靠。
”老大爷也讲不出道理,只是一副沧桑的样子摇着头,“数字最不可靠。
”
接下来静了一会儿,我默默地开始看书。
他们都在嗑瓜子,清脆的咔哒声在一片吵闹的玩牌人的背景中显得分外轻灵。
这唇齿间的轻灵让四周像是静了下来,几个人仿佛从其他人中间隔离开来。
我偶尔抬头看窗外,电线杆有规律地掠过,大片大片农田像方格子的被子,色彩绚丽,一直铺到山腰上。
金黄色是干枯的麦秆,暗红色是发育不好的玉米穗,灰黑色是带刺的没有叶子的枝条。
颜色真多。
有时能看见一个茶农在山窝的小块地里挥动锄头,想必是隐居山外的风流隐士。
火车穿过山岭,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常常是明晃晃地亮了一瞬,随即就进入隧道,黑漆漆地开上一路。
隧道真多。
我有点看不进去,书上的字在忽明忽暗之间晃,晃得人头晕。
风景印在额头。
“好容易出趟门,看啥书啊?”老大爷招呼我,“还不赶紧抓紧时间接触下社会?你们读书人,接触社会都少喽。
”
我脸红了一下,连忙点头:“您说的是。
”
一直没有说话的男孩子插嘴问我:“你看的是什么书啊?”
“《江村经济》。
”我指给他看。
“哦,江村我知道。
”他说,“离我家不远。
”
“是吗?”我有点惊喜。
“你为什么看这书啊?”他问。
“因为我要写一篇硕士论文,写了很久都写不完。
”
“为什么写不完?”
“因为我常常写不下去。
我坐着,面对着白纸,总会想,这么认真地写和不认真地写,最后有区别吗?人总归是要死的。
说了一千句话和说了一句话是一样的,完成没完成也是一样的,就好比这车厢,我们最终所有人都要到站,不管你在这车里大喊大叫还是安静坐着,最后都一起下车,根本不因为你喊叫就有什么不同。
写不写终点都一样。
”
“所以你就不写了?”
“那倒不是。
”我坦白地说,“我只是写的时候常常这样胡思乱想,时间就耽误过去了,该写的没写,该看的书也都没看,自然写不完。
”
“不是所有人终点都一样的,”沉默的农村少妇说,“我娘说过,你这辈子仔细看着路,下辈子就能上对车,下辈子以后终点就不一样啦。
”
“哪儿有下去还能再上来的?”我说,“又不是公园的观览车。
”
“你不懂。
”她摇摇头,目光凝注地看着窗外,紧紧抱着自己的包裹。
“你这是要去哪里呢?”我问她。
“我去找我男人。
”
“去哪儿找?”
“我不知道,”她望着空中的某个地方,“但我仔细等着,下辈子准能找到。
”
男孩对我们的悲观都不以为然,说:“车厢也是个很大的世界啦,下车以前也还能体验到好多事情,就把这些车厢都走一遍也值了。
更何况,还能学着看路,把这周围的路看清楚,可以告诉司机,如果他开错方向了就纠正他,要不然我们大家不是都到不了目的地了吗。
”
我看着他,他的目光像他下巴上的胡子一样柔软生动,还完全没有覆盖粗糙的空气膜,他还那么小,离死还那么遥远。
我转向穿中山装的中年大叔,他一直没有插话,似乎已经对这样的话题不感兴趣。
我猜他心里有答案,只是已经过了愿意说的年纪。
“您怎么想呢?”我问他,“如果您知道有一天您记下的这些数字终究化成灰,您辛辛苦苦用尽力气说的话最终没有一点用处,您也一样孜孜不倦吗?”
他在回答之前,先抬头看了看那些厚厚的本子。
白纸堆成的墙比人的脑袋还高。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他平平和和地说,“有两个预言家,一个预言了一件大危险,结果大家成功地躲过去了,另一个预言了一件大危险,结果大家怎么躲也没躲过去,你觉得,作为预言家,哪个比较伟大?”
我想了想说:“什么叫伟大呢?”
他没有回答我,自嘲地笑了笑,说:“我就是一个看见陷阱,而自己掉进去的人。
”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忽然响起一阵暴风骤雨似的杂乱的呼喊,一样沉重的事物如大山一般急速压了下来,我下意识地向一旁闪躲,只见一个人擦着我的身子轰隆摔倒在地上。
那是刚才打牌的一个男人。
他们打着打着似乎打出了矛盾,三个男人开始大打出手。
不知道是为什么,只看到一个人抡圆了胳膊朝另一个人挥去,也不讲战术和章法,挺起的胸膛几乎要将跨栏背心撑破。
而他的对手也红了眼睛,一边拼命摆脱身边劝架的人的拉扯,一边侧着身子要往前冲,嘴里不忘骂骂咧咧,颇有壮士去兮的奋勇。
“玩不起是吧?”一个男人大叫着,“?蛋脓包!玩不起就别当地主,吃贡的时候怎么没急啊?”
“×你妈!谁玩不起?谁玩不起?”另一个男人叫着,“你把话说清楚!狗日的耍诈!活该当一辈子农民,永远别想翻身!”
我看两个人都有点雷声大、雨点小的架势,摆开了阵仗,不打算真的开打。
我转过头,小声问身边的几个人:“大家都打牌,你们怎么不打牌?”
灰衣大叔小声说:“他们都信洗牌,我们不信。
”
就在这时,情况急转直下,我根本没来得及再说话,就被旁边横着冲过来的一个人撞翻在地。
头磕在小桌上,刚硬生疼,眼冒金星,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我定睛一看,撞我的人也是被人打翻,摔倒在地,正一边龇牙咧嘴地揉着胳膊,一边大声叫骂着要站起来找人报仇。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又有人像炸弹一样摔倒在地。
声音淹没了一切。
我们身后打成了一锅粥,一团糨糊,不断有人被牵连,然后顺势加入战局。
战事扩大的态势让人恐惧,星火燎原,拳头腿脚满车厢飞舞,很快就从一端蔓延到另一端,将全车变成了战场。
男孩向少妇的方向躲过去,双手护着头,少妇紧紧地靠车壁缩着。
中年大叔弓起身子,护着他的本子,怕它们被人打散。
老大爷的半块馍被人撞到了地上,急得眼泪都快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