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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接续“背叛者拉康”,主要为的是维持生解与K之间的断离。
正如Cassandra于遗嘱中所言——清除“创始者弗洛伊德”中的政治成分,将此一计划还原为一个(相较下)单纯的、不沾染政治色彩的科学实验。
然而一旦我将Eurydice派往第七封印,我几乎等于是将“背叛者拉康”再度拖入政治泥淖。
当然我可以说,这与最初的“创始者弗洛伊德”并不相同;间谍行动毕竟只是某种权宜手段,“生解”的角色也已然确定在“背叛者拉康”中缺席;而关于“第三种人”、那“梦的幽暗核心”才是我真正的目的。
但无论如何,我确实是将自己的角色、“背叛者拉康”的任务再度复杂化了……
但在当时,这样的行动对我来说并不矛盾。
我也没有太多疑虑。
关于这点,我曾向Eurydice解释过许多——我告诉她,根据我的分析,由Cassandra遗嘱看来,她从未有过直接毁弃“创始者弗洛伊德”的念头。
若是她曾如此宣称,那也只是一种对外的权宜说法。
说白了,那是一种谎言,一种对生解高层的欺骗;为的是诱骗生解放弃对K的控制。
“以我对Cassandra的了解,”我告诉Eurydice,“我相信她不可能完全负面看待‘创始者弗洛伊德’。
她如此聪明,思路缜密,她必然明白‘创始者弗洛伊德’的两面性:那是个具有明显道德疑虑的间谍计划;同时却又蕴含着极其重要的,‘第三种人’的理想性……而我自己的看法是,第一,若是我们能确切证明‘第三种人’的可能性,那么也几乎等同于证明了生化人有可能通过某种程度的‘改造’蜕变为更优秀的物种。
这是个巨大资产,在人类与生化人的对峙中,也是个巨大的筹码。
甚至,乐观地说,借由这样的筹码,存在以某种‘和平方式’终结争端的可能性。
“第二,你或许并不清楚,根据少数迹证,我们有理由相信,于数十至一百年前,生解原本是个实力坚强的反抗组织,并非如同此刻一般衰弱。
然而究竟生解是因何种缘由而大幅萎缩,至今仍是个难解的谜……在生化人阵营中,有许多人相信,那其中的秘密很可能就是‘生解’能否重振声势的关键。
而Cassandra与我也相信,那可能正与生化人的产制法、与‘第三种人’的秘密有关……”
容我如此归纳我当时的思绪:K,你的转变催化了我的转变。
我重新思索:如果我无法完全放手,让你自由;那么“背叛者拉康”应当借由何种形式继续存在?
K,Eurydice就这样进入了你的生活。
我责成她记录你的生活点滴(尤其着重于你的情绪变化)、你与她之间的相处,并向我呈报。
为了避免过度主观,我也请她记录她自己的梦境,尤其是与你有关的梦境。
借由这些梦,我试着评估她的观察报告,并据此随时修正计划策略。
K,我是在向你坦承:没错,我对Eurydice的指示确实是“必要时,可主动扰动K的心绪”。
我的目的很简单:我必须观察你情感的细微变化。
而除了Eurydice外,我缺乏其他搜集相关资料的途径。
这很残忍吗?K,我无法否认。
但我必须说:爱情原本就充满试探。
我甚至能说,爱情总始于某种误认。
一个戴上面具的男人试探女人,或另一个男人。
一个戴上面具的女人试探男人,或另一个女人。
爱情确实存在太多复杂元素(试探,误认,臣服于热情,权衡情感或现实环境,痛苦地面对其间的位阶落差……);但幸好,爱情的真假并不由试探的存在与否来决定,而最艰难的课题,无非是诚实面对自己的欲望以及情感的有限性。
我不否认爱情,我相信爱情确实存在;但妄想这世上存在无瑕的爱情,妄想人能够不受情感伤害,那是痴人说梦。
人注定一步步在各式各样的情感伤害中学习;学习温柔,或终究老去,变得无情而坚硬……
K,这是我虚弱的辩解。
我做的是残忍的事,但不见得是错误的事……
然而,也正是从那时开始,Cassandra开始反复出现在我梦中。
两个梦境。
一个是真实发生过的。
如记忆之复返:我在河岸无意间看见的,Cassandra的举动。
那纯真的容颜。
雨后河岸,阳光与空气嬉戏,仿佛无所凭依,天地间仅存一人……
而另一个梦境则与蝉有关。
一则关于蝉的尸体的梦。
那是一处荒地。
雪原。
梦境开始时,由脚下近处,直至视线所及的辽远地平线,在飘浮着雾蓝色寒气的雪地上,满满散布着黑色的,静止的蝉的尸体。
由于时日过久,柔软的虫体内部与脏器已消失,仅留下较为坚硬的外壳。
在缺乏近距离观察的情况下,无法分辨确实是蝉的尸体,或仅仅只是蝉蜕……
然而在那艳白色雪地上,确实满布着如黑色琥珀般的,蝉的尸骸。
我向前走去。
梦中原先明亮无比的雪原突然暗下。
如同于黄昏时分,身处密林,四周光线皆被剪碎至极细小,以致近乎全然不可见一般。
我向前走去,雪原上无数黑色躯壳在我脚下碎裂,发出如纸张揉皱般的脆响。
我意识到那脆响不仅是来自蝉的解体,可能还来自干燥躯壳与冰晶间的摩擦;或者,冰晶与外壳同时破碎的声音。
我持续行走。
那无数崩解碎裂的音响仿佛金属线般彼此纠结、勾缠、拉扯、撷抗。
极目四见,除了白色雪原之外,看不见任何景物。
或许由于周遭实在过于寂静,我似乎产生了错觉,仿佛那咔啦咔啦的声响既不零碎亦不微细,反而被微妙的听觉机制放至极大。
像是自耳膜内部、耳洞深处、体腔自身敲击传出一般。
一种震耳欲聋的寂静。
便在此时,脚下触感发生了变化。
蝉尸依旧。
脚胫依旧浸没于雾蓝寒气中。
然而雪的厚度却逐渐变薄。
脚底开始触摸到雪与冰晶之外的质地(我忽然发现我双脚赤裸。
但并不感觉寒冷)。
我向前望去,惊异地发现前方地面上,积雪已逐渐消失。
无数黑色蝉尸已不再散布于广漠雪原,而是散布在一片质地坚硬的冰原上。
不,那不是冰原。
那是一整片巨大的、结冰的湖面。
我以足尖轻轻拨开脚下蝉的碎片。
雪的残迹如粉末般碎洒于冰层之上。
冰层质地出乎意料地清澈。
除了些许细小气泡、针状或放射状的白色纤维外,看不见其他杂质。
我将赤裸的脚掌平贴于冰层上。
似乎可以感觉冰层下湖水的波动晃荡……
然而我随即发现,湖面下并不是只有湖水而已。
隔着厚实冰层,蓝绿色湖水中,竟浮现了一张人脸。
那是Cassandra的脸。
张狂炸立的长发。
忍受某种痛苦般闭目凝眉的表情。
人脸之下,由于水深,光线无法穿透,看不见她的躯干或四肢,也无法看见任何姿势或动作。
然而能够明确看见她的脸,以及其上细节……
或者该说,很奇怪地,竟能够清楚看见那散布于人脸上,Cassandra所有的五官细部、皮肤之纹路。
甚至连汗毛(它们被冰层下滞重的水流平抚,贴伏于肌肤表面)都清晰可见。
然而那不可能。
尽管雪地或冰层反光十分明显,但四周光线依旧昏暗;理论上,完全不可能看见那些冰层下极微小的细节。
我忽然明了,这是梦啊。
是梦的缘故。
在梦的透镜中,本来便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没有什么是不可见的——
然而更令人惊异的事发生了。
冰层下,湖水中,Cassandra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睁开了眼睛。
很奇怪地,那张开的双眼并不予人“活体”之感,反而带着某种死亡般凝止的成分。
原先蹙眉的痛苦表情此刻也舒展开来;但那样不带情绪的舒展,却也接近某种死亡后的松弛与空无……
一言以蔽之,那像是一具沉落于湖水中,张开眼睛的,尸体的脸。
我忽然想起之前,在开始对“创始者弗洛伊德”产生疑虑的那段时日,于河岸漫步中与Cassandra四目交接之瞬刻。
她那短暂得像是不曾存在的,空白的表情。
我觉得自己突然明了了那表情的意义;或者说,那“缺乏表情”的意义……
梦总在此刻结束。
往往我醒过来,感觉自己一身冷汗;黑暗中,液体般的湿凉空气浸泡着我的身体。
K,那段时日,这两个梦境重复造访了我许多次。
我思索着。
在梦中,我感觉我曾真实触摸到Cassandra脸上那表情的意义。
然而梦醒后,一切都被我忘却了。
我留下的,其实仅是“感觉更接近了那意义”的记忆而已。
然而我怎么也无法回想起来,那意义的核心究竟是什么……
那是种错觉吗?或许,即使在梦中,我也未曾真正理解那意义?我只是产生了那“似乎有所了解”的感觉?
那仅仅是一种梦对我的讹骗?
梦,或Cassandra,想告诉我的,到底是什么呢?
K,直至此刻,当我在这本《圣经》中为你写下这些信息时,我终究没能真正回忆起那表情的意义。
但那已是很接近此刻的事了。
我必须说,事件发展的节奏是难以预期的,而意外总是来得比我想象的更快。
2217年,你终究与Eurydice分手。
此刻是2219年11月26日,凌晨3时55分。
约莫三周前,通过我自己的情报网络,有两件情报同时传递至我手中。
第一件情报涉及我自己。
可靠信息显示,或许由于近年来我汇整上呈的情报(多数来自你)过于准确,情报价值实在过高,生解高层已开始对我产生疑虑。
理论上这严重性可大可小;其小者,生解始终明白且默许我拥有自己的情报网络(作为一位资深情报员,握有几位专属于自己的线人并不奇怪),这样的信息可能只表示他们对于我的情报网络运作有一定程度的疑惧,并不代表他们怀疑我的忠诚。
然而其大者,若是他们因此而质疑我的忠诚,那接下来的发展就很难说了。
而就目前我手上情报内容看来,难以准确判断严重性大小。
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的怀疑当然不是一日之寒,而是已持续一段时日了。
总之,此一情报使我开始担忧自己的安危。
而第二件情报则较第一件更令人心惊。
那直接牵涉到你。
K,我无法确定你是何时得知第七封印可能进行“全面清查”的。
就我自己而言,我是在大约10月底便接到了这样的信息。
情报内容显示,此次清查层级可能极高(我的消息直接来自人类政府国家安全会议,而非国家情报总署),规模亦必然极大。
且重点是,这将是至少十数年来首次针对人类联邦政府中情报机构人员的全面清查——或至少“接近”全面性清查。
至于究竟为何需进行如此大范围的忠诚考核,情报中并未述及。
但毫无疑问,这“原因”当然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了。
K,你可以想象当时我心中的焦虑。
我一方面顾虑自己的处境,一方面又为你的安危感到忧心。
然而情报内容有其不确定性,又无法得知第七封印试图进行大规模清查的确切原因。
我几经思量,决定做最坏打算,即刻进行两项行动:第一,着手写下这份记录,并将传递方式安排妥当(我想你当然早就猜到了,你在印度德里接触到的Devi正是“背叛者拉康”小组成员之一);以免我若有万一,不在人世,这份几乎仅有我一人详知的历史记录能传递到你手里。
第二,我决定试着警告你,并视情况诱使你逃亡。
当然,这第二项行动必然十分危险。
然而对你的援救不可能完全依赖于我,你也必须有相当自觉才行。
正是因为如此,才有了11月17日在红线R19站的第14次传递任务。
一如往常,我通知你到轻轨车站地下一楼商店街置物柜领取情报资料;所不同者,你所见到的流浪汉与小丑都是我任用的单线情报员。
我容许他们以自己的方式暗示你监控者的存在。
当然,更重要的是,在预计传递给你的情报数据中,我直接附上了Eurydice撰写的部分梦境记录。
K,那当然都是些关于你的梦境记录。
我的评估是,那能引导你重新思索自身处境。
你不必然会即刻采取任何行动(我知道你个性谨慎);但毫无疑问,借由我的安排,你至少足以确认一条线索——Eurydice。
那将是你接近“背叛者拉康”的敲门砖。
这么做还有一个用处:除了你之外,我能将布线监视范围适度限缩,将人手相当程度集中至你与Eurydice住处。
由于你一旦采取行动,十之八九将与Eurydice有关;也因此,对Eurydice的监控将确保我能完全掌握你的行踪。
K,于局势尚未明朗前,我选择将一块敲门砖递给你,指引你一种可能,一条在我监控之内的路径。
这是我认为最安全的方式。
但正如我们所知,情报本身自有其生命,而命运终究难以逆料。
就在12小时之前,关于那直接威胁到你人身安全的第七封印内部全面清查,我接获一则后续情报。
较之前一回,此次情报内容惊悚犹有过之:国家安全会议高层已然形成决策,以“二代血色素法”进行之全面清查将于11月27日上午举行。
自我接获该信息之当下算起,仅仅余下约42小时左右。
换言之,如若情报正确,则42小时后,你的身份便将在第七封印曝光。
K,这次我只考虑了不到5分钟就决定了后续行动。
首先,我即刻派人侵入Euryd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