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万艳书 贰 上册》(9)(5/5)
腹内。
“我还奇怪呢,大暑天的,怎么想起来差人要汤婆子?原来是您这侄女闹月水啊!”马世鸣喉结颤动,满面笑容对着詹盛言道,“啧啧,我说盛公爷,您也忒会伺候女人了,当初没白在窑子里泡着,比龟公都不差,可倒是把这伺候人的功夫用在正道上啊!”
他那个贴身的护兵常赫朝书影瞧了一眼,又很快转开两眼瞪视着詹盛言,似乎防备他再次寻衅。
书影也怕詹叔叔会随时把手里的勺子掷去马世鸣脸上,但出乎她意料的是,他把勺子放下了,而且连一句话也没驳。
马世鸣也感到这一份投鼠忌器的态度,就无复顾忌地迈入门来,大声笑道:“话说这雏儿也里里外外跟了您快一个月了,不会还是个雏儿吧,啊?那您可真该脸红,闻闻,就跟这草纸一样红!”
他做了一个手势,太监就把那一整只灰槽翻扣过来,连同其中带血的草纸一起,倒入詹盛言的饭碗里。
这一幕令书影回想起,她跟着白凤时,自己的饭食曾被人盛在簸箕里端给她。
她的泪水立时夺眶,但人并没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叔叔他一定耻于听到她当着他的敌人们哭泣。
于是书影背过身去面对墙壁,她无力阻止接下来的一切,但她不会再眼睁睁地看着他受辱。
她先听见各种不堪入耳的谩骂,又听见耳光的响声,从头到尾,詹叔叔只说了一句话:“你轻点儿,我的脑袋可价值连城,你要失手打掉了,你主子饶不了你。
”
他说得非常平静。
一直折腾到天色落幕,马世鸣才歇手。
他来到书影这边,直冲她喷出一股潮热的酸气,“小丫头,你只要一来身子,我就打他。
什么时候你那儿不流血了,他就用不着再流血了。
”
他们终于走了。
临走前,书影觉得那个常赫使劲瞧了自己一眼,但她并未如何在意。
她点上灯,把詹盛言脸上被巴掌抽破的血痕拿冷水清洗干净,随后她又记起了他的左手来。
她捧起他的手,小心翼翼抚过那被烫掉了表皮的一片红肉,“叔叔,您是为了给我灌汤婆子,才把自己给烫到了?”
“皮糙肉厚,无所谓。
”他一笑带过,“只是难为你,今晚没饭吃了。
”
灯影印在他伤痕累累的脸上,显出一道道深蚀的纹路来,但他的笑容仍旧令她依恋而心动。
造物一定是拿制造他的材料,造出了英雄、殉道者,还有父亲。
书影眼看自个儿的泪水扑扑簌簌掉落在他手背上,“叔叔,您就……就让尉迟度那阉竖赢了吧。
您把藏宝的地方说出来,好歹换一个安生日子过,不要再忍受这些了……”
在他已失去了目光的眼里头,也有着防备一闪而过。
但他旋即就记起了她是谁,表情变得又轻柔、又和煦。
“傻孩子,我不是在忍受,我是在享受。
”
书影愣住了,“享受?享受什么?侮辱吗,折磨吗?”
他点点头。
“为什么?怎么会?”
“你问问你自己,为什么来这里?”
“我……”书影语塞。
“来这里受苦受难,你也是快乐的,是不是?若不然,你就不会进来了。
”
他所说的全不通,但书影却听懂了。
她的心跳快得不得了,他看穿了她吗?但紧接着又听他说道:“当初你宁肯跳楼、宁肯当丫头,也不肯令祝兄的在天之灵蒙羞。
你这孩子,只希望父亲为你而骄傲,为了这,你什么都肯做,哪怕陪一个死囚蹲大牢。
”
他既这样说了,她还能说什么呢?何况他说的也确是实情。
书影便也颔首道:“我了解爹爹,比起瞧着我在槐花胡同里被嫖客们呼来喝去,爹爹定然愿意我在这大牢里,服侍国家的干臣忠良。
不过,我是为爹爹,叔叔您又是为了谁才遭这份罪呢?您……还想着珍珍姐姐吗?”
灯光跳动了几下,詹盛言丝毫不动声色。
书影在旁瞧起来,但觉他的不动声色既使人敬佩,又叫她怜惜。
“她刚走那时候,我无时无刻不想她,只想替她死。
现在,不想了——想明白了,你珍珍姐姐是仙子,我太脏,不配替她死,连想她也不配。
”他停了好一会儿,书影差一点儿就放弃,等他开口时,他突然间又说道,“人和人,往往是一笔糊涂账,可我偏爱算得清楚明白。
别人欠我的,我要讨还,我欠了别人的,也必须一一清偿。
你说我遭罪,是,但是不遭罪,又怎么赎罪呢?”
“您对谁犯了罪?”
詹盛言眨一眨空荡荡的眼睛,“那些因为我,而受尽大苦难的人。
不过,这些本该来惩罚我的人,已经一个都不在了,我只能自己惩罚自己。
今日施加在我身上的痛苦每多上一分,我的心就轻松一分。
你还小,将来会懂的。
”
书影还在细品他话中的意味,“不!”她猛听他断喝一声,紧接着他又连说了好几个“不”,他把头转向她——方向偏了,一字一句地说:“影儿,你永远也不会懂,永远也不会体味到个中滋味的一丝一毫。
”
过后,他好似怕自己那样子吓到她,又慢慢给了她一个笑容,“我说的,那就是‘瞎’说嘛。
”
书影不大明白詹叔叔的这一份惶急,但他的惶急却使她极度动容。
以至于漫漫多年之后,这一幕依旧常常来探望她。
她从回忆里旁观着那一所幽灯隐隐的牢房,那个罪孽缠身的老男人,还有他身畔那个对他满腔深情的少女——他曾是那么怕自己的罪与罚有朝一日也会传染给她,可惜呀,他不愿她懂的,她后来还是全都懂了,懂得切肤刻骨。
幸或不幸,最终,她还是完完全全地懂得了他。
但彼时的书影,只知望着詹盛言一脸一身的伤痕,又一次落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