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万艳书 贰 下册》(7)(2/5)
更盛,其音更哀,令人如痴如狂,走红的势头挡都挡不住。
因朝廷一向是明令禁止官员蓄养家戏,因此伶人们大都挂籍于某戏班,但近年来名角们往往自己开设私堂,以弦歌娱人、佐尊侑觞,内里的勾当实在与娼寮无异。
萧润麒见萧懒童闯出了些名堂来,立便顺势而动,在前门一带的观音寺街自立“配春堂”,以堂主人自居,萧懒童当然就是“少主人”。
多年的梨园生涯早已磨平了萧懒童,毕竟,他的周遭全都是捧戏子的、喜歌郎的、玩相公的,而他就是戏子、歌郎、相公。
过去那孩子曾拼死抗拒的黑暗,早已在这少年身上滚过了一遍又一遍。
终于,他“红”了——所有人都这样说——你“红”了!
为了红,他放弃了那么多,可得到的一切真是他想要的吗?萧懒童怀疑,放弃的那些才是吧……但他不敢往深里想,已经有好几次,在某一个瞬间,他都感到了那股猛一把将他攥住的冲动:如果他手头有柄刀——一根琴弦就成,他一定会杀人,或者自杀。
不过他意想不到,最终的爆发竟有着那样平淡的开头。
那天他身体不舒服,在床上多赖了一刻,师父萧润麒气坏了,直接拿狼牙棒把他给揍起来,赶他去苏州会馆唱早戏。
他硬撑着唱完,有个老捧客留他吃午饭,萧懒童推说不便,“我还要赶戏呢,今儿山西会馆第三出,就是我的邬飞霞[1]。
误了戏,师父要打。
”客人却笑道:“你这样的红人,还怕师父?红为了什么?不就为了当大爷嘛!”萧懒童心里头忽一动,对呀,红为了什么?他什么都没有,还不能当一次大爷嘛!他真就坐在那儿踏踏实实吃完了一顿午饭。
下午他一场戏也没赶,开发了车夫,自己跑到大栅栏逛了一大圈,直玩到天黑才回家。
之前早有好几名会馆的管事来配春堂寻人,萧润麒自然已知萧懒童逃戏之举,但当时堂子里正有要人在座,故此他摁下一腔怒气,先叫萧懒童陪客。
萧懒童却顶顶厌恶那客人的,那人是吏部的一位侍郎,早年萧润麒在京时二人就结有一段旧欢,此番重逢,少不得前缘再续、新唱后庭。
但那侍郎与萧润麒爱好几回之后,便已生腻,且嫌为师的年老,一心想染指新鲜欲滴的徒弟。
萧润麒为笼络老相好,也是竭力献媚,早已答应把萧懒童献上以供欢娱,今夜就要成其好事。
萧懒童对他们那点儿脏心思是一清二楚,从头到尾没给半分好脸色。
侍郎被呛得下不来台,拂袖而去。
萧润麒憋了一天的气便尽数爆发,他抄起一柄水烟烟枪就向萧懒童打来。
萧懒童抱头挨打,轻车熟路;他实在被打过太多次了,喊嗓要打、撕腿要打、忘词了要打、脸花了要打、水袖不够白要打、绣鞋磨毛了要打、替师父弄钱不卖力要打、替师父弄人不卖力要打、太卖力惹师父吃醋也要打……蓦地里,年深月久、桩桩件件全涌上心头,萧懒童一跃而起,像他扮演了无数回的义烈女子冲向她们的敌人一样,他信手抄起一只叉水果的银叉子,刺向萧润麒的胸膛。
他自觉无辜而委屈,上一回他也是这种感觉:师父,不是我挑起的争端,我只是结束它而已。
但一切远未结束,萧润麒一闪身躲开了,叉子只不过划破了他的花衣裳。
然而,萧润麒还是气疯了,他威胁萧懒童,这件事要么私了,“私了”的意思就是他们师徒俩重新签订一张契书,声明萧懒童一辈子不出师,所有收入都上交师父萧润麒,要么——“我会发动我在京城积蓄了几十年的所有力量,要你小子好看”。
萧懒童选择了后者。
二人彻底翻脸,萧润麒说到做到,邀约一干师兄师弟为自己“雪耻”。
那些人里头很有些已成名成家的人物,他们一方面痛恨逆徒欺师灭祖,另一方面也是巴不得借机打压这个年轻人蹿红的势头,因此齐心联手封杀萧懒童。
一夜之后,萧懒童再也找不到任何一个愿与自己配戏的伶人,一台戏只剩他一个,孤掌难鸣。
萧懒童也一发狠,索性学那些小班倌人们,拣几个出色的折子,自己替自己拉琴,素衣清唱。
怎奈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有人招徕了一批流氓无赖,专趁他开戏前守在茶楼外,摇晃着小刀驱赶茶客。
萧懒童对着满场空荡荡的座席,半个字也唱不出口。
很快,戏提调就出面来请他走路,“您是水晶眼珠,什么看不出?也不必我说出口,大家都难下台。
萧老弟,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
萧老弟?萧懒童忿忿地想,开台前,你还狗颠狗颠管我叫“萧老板”呢!生气归生气,萧懒童心里头很清楚,再这样下去,也就十天半个月吧,他便会被听客们彻底遗忘,抱着他苦练了十年的嗓子和身段流落街头,最后像条狗一样爬回萧润麒脚边。
与其求那老不死,他宁愿求别人。
萧懒童记起来,曾有个捧客同他提起过一个人,说这人在官私两面都眼宽手长,而且心热。
萧懒童钻了条门路去见万海会的会长唐席,唐席听过他的遭遇,没多说什么,单单向身后一个眼皮上刺了青的男人问道:“他们上我庆云楼门前拿刀子拦人,可有此事?”萧懒童在五步开外盯着那强悍的侧脸轮廓,无端端联想起,当年派人在光天化日下将他父亲凌虐至死的,应该也是像这样的一号人物吧:有钱有势,无法无天。
萧懒童不知道唐三爷具体都做了什么,反正师父萧润麒不再要求他追签终身契书,就连现有的这一张还剩三年满师的契书也自愿销毁,此外放弃对“配春堂”的所有权,灰溜溜地回了山东老家。
“三爷的隆情高谊,懒童该怎么报答?”在亲眼目睹过唐席的威势后,萧懒童绝不愿拖欠这一位的报酬,所以他直接就问了出来,并等待着对方同样明确的指示,时间和地点。
唐三爷却好似根本没领会,或是懒于领会?总之他仅对他笑了一笑,“小事,不必挂怀,好好唱你的吧。
”
萧懒童接着唱下去,还是唱他最拿手的刺戏,一晚上刺死一个大坏蛋。
他为自己也杀出了一条红路来。
不多久,朝廷禁演刺戏,萧懒童便开始表演被杀,一个个淫妇、泼妇倒在血泊中,兴致来时,他也演一演杨排风、一丈青,戏台上摸爬滚打,下了台前呼后拥,所有的自由和金钱都向他蜂拥而来。
但他总在想,这两样东西——人世间最好的东西,本来一样也轮不到他享用,这全是那个人给他的。
但那个人为什么一点儿也不急着收取应得的利息呢?就这么白给他了?
他们后来还见过好几回,隔着许许多多的人,仿佛全世界的人都有求于唐三爷。
唐三爷也总是应酬圆道、言语谦和,但萧懒童猜,那就和自己扮上了一样,只不过是台面上装装样而已,而他只等着看唐三爷下了戏的嘴脸。
他故意在暗处拦他,果然叫他流露出惊喜的样子来,“懒童小友,最近可好?”不过他笑容里坦坦荡荡,绝无丝毫暧昧的暗示。
立在这样一个人面前,在他那又高又薄的颧骨与锋锐削直的鼻端下,萧懒童自觉像一个富翁前的穷佃农,忐忐忑忑、局局促促,而人家却早就忘记了他欠他的那笔碎账。
唐三爷越不把这个当回事,萧懒童就越是感激他,却也越是对他生气,他隐隐地感到被辜负、被看低。
随着萧懒童声价日高,捧客们一天天多起来,其中不乏贵戚高官。
就在萧懒童已决意放弃对唐三爷九曲十八弯的念头时,转折却来了。
那天是唐三爷过生日做堂会,萧懒童赶去献戏贺寿,原本他备的是吉祥戏,唐三爷却非要他“把拿手的唱来”——一眼就看出来喝多了。
大家伙都在劝,萧懒童却想惯着他:既然你爱听禁戏,我就唱给你听。
他当真就在花园里的戏台上公然唱起了被禁演的“三刺”。
才唱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