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3)(4/5)
随手画了一幅掉毛的野鸡给人家,气得那倌人在背后扎了个小人咒他早死。
佛儿也与常九爷发生过龃龉,只因佛儿酷爱穿男装,被常九爷撞见过一回,九爷便对人道:“变乱阴阳,不祥之甚。
”还评论佛儿女着男装一事乃是“服妖”。
佛儿衔恨于心,这一回为了与书影单独交谈,设计遣开万漪,便顺手“栽赃”到常九爷头上。
反正这老不死的在槐花胡同里罪名太多,也不差叫空局这一条,更何况他的小儿子常赫在镇抚司马世鸣手下当差,万漪投鼠忌器,就算被放鸽子,谅也不敢追究。
果然,万漪并不疑是佛儿使诈,反而担心常九爷无端端叫她条子又失约,是否与他儿子常赫有关,就是说,与柳梦斋有关。
她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始终忐忑难安。
与此同时,一无所知的常九爷正在他那名为“愚石斋”的书房中挥毫泼墨,他儿子常赫则在后井胡同里的茶楼“福海轩”之中静坐饮茗。
茶叶名贵、水质清甜,常赫却辜负了这一番滋味,他将茶杯在手指间轻轻晃动,偶尔心不在焉抿上一口,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临窗的街道。
常赫生性严谨,而这个时代则让他把天性发挥得淋漓尽致。
“每两个人里,就有一个是探子。
”这是人人都会说的话,而常赫会说:“每两个探子里,就有一个是用来监视另一个的。
”
他就是监视探子的探子。
镇抚司掌帖马世鸣负责监视所有人,而他负责监视马世鸣。
他既是他贴身的亲兵,也是他贴身的叛徒。
每当常赫需要将马世鸣的秘密一一上报,就约接头人来此喝茶,而每一次约会,他都会提前半个时辰以上到达,以便观察周围有没有可疑的“尾巴”。
直到两眼都被雪光耀得发花,常赫方才合拢窗扇。
不见异状,一切正常。
不过雪下得这么大,那人还能准时赴约吗?
正当此际,门限传来橐橐步声。
常赫回过头,单单扫了一眼,他就惊异地俯身跪倒,“千岁爷万福!”
起初派他贴身监视马世鸣的正是尉迟度本人,但日常与他联络的则是这座茶楼的幕后老板,司礼监的一位大太监,因此常赫没有料到尉迟度竟会亲自露面,可见这一次他上报的情况引起了高度重视。
叩首之际,常赫发觉尉迟度的鞋尖异常干爽,袍襟上亦无一丝风雪的痕迹,而自己适才倚窗观望良久,不曾见过车轿驾临,那就是说明,千岁府修建有地下暗道,直通福海轩?而他常赫作为一个靠着搜罗情报吃饭的人,竟对此全无所闻?
常赫感到背脊上爬过了一阵阴麻,他的身体在提醒他,对待眼前的这个人,一定要万分慎重。
“起来吧。
”尉迟度拂衣落座,沙哑着嗓子道,“跟咱家说说那封信。
”
“是。
”常赫立起身,原原本本说起来。
他说,镇抚司曾在死者祝书仪身上发现过一封安国公的密信,信中暗示,徐阁老,以及万海会会长唐席均为安国公同党。
这封信在马世鸣手里被扣留了三天,就在这三天内,事态峰回路转,柳梦斋下狱,留门坐实罪名。
为此,马世鸣认为,没有必要拿一封已被证伪的信件去扰乱政局,便始终对此事压下不报。
“然而千岁爷曾吩咐过卑职,任何蛛丝马迹都不可漏报。
卑职等候多时,终于觑着时机将信件拓印出来,这是副本,请千岁爷过目。
”
常赫捧出一张信纸,尉迟度不动声色地读完后,就抬起眼来审视着他,“这封信,当真是伪造?”
常赫犹豫了一下道:“据卑职看,的确是假的。
”
“信里所说的内容呢?”
“也是假的。
”
“倘或是真的,马世鸣是否有可能参与其中?”
常赫字斟句酌道:“卑职认为,马大人不可能与安国公一党有牵连。
”——只要你见过他审讯他的样子。
他顿了顿,又补充说:“马大人不过是怕九千岁问责他失职不查之罪,方才将信件扣下。
假若后来未曾查出此事为留门所主使,马大人也定会将此信上交九千岁,请旨拿问徐阁老。
”
时间仿佛停止下来。
悬空的等待后,是尉迟度的声音令它重新恢复了流动。
“没区别。
纵使马世鸣并未加入叛党,他的迟钝也会让他在无意间成为叛党的同伙。
这样迟钝,会危及所有人。
”他咳嗽了一声,跟着就立起身,“你,好好干吧。
”
尉迟度走后,常赫浑身发软地扶桌而坐,回想着这一场简短却又意义深长的会面。
他自问没说什么不聪明的话,也没说什么太聪明的话,涉及自己的顶头上司,他也保持了克制,哪怕他向来不欣赏马世鸣。
在常赫看来,马世鸣缺乏技巧,毫无必要的残忍却又过盛。
无疑,千岁爷也不再看好这个人,那句露骨的批评已表明了风向,念及此处,常赫的血管里涌起了一股野心蓬勃的喜悦。
不过他的表现并非无可挑剔。
令常赫感到懊恼的是,他明明可以实话实说,说自己并不确定那封信里所揭露的惊天秘闻是否属实——徐阁老与安国公勾结,听起来的确耸人听闻!但多年的密探生涯教会他,肮脏的政治游戏里没有不可能。
常赫自己清楚,他之所以急于否认这一丑闻,其实是怕九千岁一旦信以为真,就会着手调查祝家二小姐祝书影被送入皇宫之事,而他,不愿看到祝书影遭受任何的无妄之灾。
他记起诏狱里关押安国公的那座院落,简直像坟墓一般,而那少女,犹如开在冷坟上的夺目野花。
残年风雪忽忽掠过,大地一片皑皑。
地下的幽暗中,一条条密道交织铺展。
假若某一个闯入此间的陌生人不慎选错了岔口,等待着他的便将是布满毒刺的陷阱。
然而尉迟度的脚步却毫无迟疑、迅若流星,他熟悉网络中的每一道拐弯、每一条隐蔽的小径,早已用不着仔细辨认那些专为他而设的指路暗记。
多年前,他刚入住后井胡同不久,便派自己的一名心腹太监接管了胡同里的大茶楼,又借翻修茶楼之际,偷偷开掘了秘密的地下通道。
通道的入口在他书房内,出口则有好几个,其中一个就设在福海轩,他偶尔会来此接见一些他不方便直接接触的敏感人物,譬如说,常赫。
他遣他于暗中监管马世鸣,果然是个正确的决定。
尉迟度之前已从其他渠道获知马世鸣扣留了一封信,但信中的具体内容他却无从得知,而常赫交上来的信件副本则充分证明了这个年轻人的实力,尤其是他的忠心。
这样一个人值得被委以更大的责任,尉迟度刚才也把自己的这层意思表露得明明白白——他准备抛弃马世鸣了。
去年,他震怒于镇抚司对詹盛言转移财产一事不查,曾大举清洗机构,彼时还是马世鸣查知,许多关键位置上的细作均已被安国公收买,“他查出了他们每个人的俸银,各许以五倍之数。
”尉迟度要马世鸣去收拾那些叛徒,顺便就将门户交由他打理,但这一年的时间已充分暴露出马世鸣能力上的缺陷,残忍有余而机敏不足。
此人肯定要被处理,还有包括徐正清、唐席在内的一干人等也得接受详尽调查,特别是那个尹半仙。
骤然,一股反胃的酸水直涌而起,尉迟度攥紧了拳头,他回忆起通灵的场面,那些在亡母归魂之前的热泪与忏悔、那些释放隐痛的快感,眼下都令他无比悔恨。
不过,尉迟度深觉不解的是,早在他上位之初,他就找借口把定兴老家的亲朋好友,以及当年处理官司的有关人员统统杀掉了……由于他偷吃鸡蛋而导致母亲自杀的悲剧早就被掩埋,究竟从哪里走漏了风声?难道还有漏网之鱼?查,这件事也要查!
不过,所有的调查必须以其他名目来进行。
总之,这封信绝对不可以公开曝光,否则其中的秘密将会如重磅炸弹,把他尉迟度神佛般的面目炸得个粉碎。
川贵战役的胜利、土地爷献宝藏、亡母显魂……不过全都是詹盛言那个失败者在绝境中策划的反击。
尉迟度打心底里不愿相信这一切,但他的政治经验告诉他,顺情顺理的往往是谎言,真相总是荒谬又丑陋。
故此,假如留门为了自救而不得不捏造谎言,尉迟度认为,他们应该能捏造出比这更像样的。
太多的思绪缠绕在一起,令尉迟度不堪重负。
不知是不是由于外面在下雪,今天的地道显得格外阴郁、格外寒冷,尖利的浓黑仿佛直接攥住他怦怦直跳的心脏,愤怒被挤走,剩下的是一片荒芜的破碎。
尉迟度太熟悉这些碎片了,从小,它们就扎在他的身体里刺痛它,提醒他生活有多下贱,总逼他感到羞愧难当、自觉低人一等。
权柄与荣华曾是他的止痛剂,但他不断地需要更大剂量,而且这一年以来,止痛剂失效的次数似乎越来越多。
当他把所有人都踏在脚底时,也就再没有人能供他依靠,不管是什么,他都必须独自承受、独自面对。
他明明来到了顶峰,却像是掉入了无穷无尽的地道中,到处都是错误的提示,到处都是阴影的诱惑,到处是没完没了的互害、没完没了的背叛,到处是深不见底,到处是穷途末路。
中了魔怔般地,他见到一张华艳的脸孔在不远处闪过,是她。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