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叶扁舟轻帆卷(1/5)
南舟第一回见裴仲珩的时候十四岁整。
那时候她卷了家里的一包珠宝,准备逃婚去沪上读书。
出震州走水路必过东望码头。
从南家大宅跑出来,洋车到了码头附近便不肯再走。
南舟女扮男装,伪装的并不高明,叫人一眼看穿。
拉车的苦着脸,“小姐,您自个儿自求多福吧,只敢拉到这儿了。
这个点儿码头附近可不太平啊!”
南舟不是个婆婆妈妈的人,也听说过这时候码头的人“办事”,平民老百姓等闲不会出来找晦气。
她给了车资,紧了紧包裹拔腿往码头跑。
她定的是一趟过路船,夜里一点走,过时不候。
她想着运气不该那么坏,总不至于今天就触上霉头。
结果那天她的运气坏到了家,刚靠码头就碰上了裴家人清理门户。
一排七八个人,反剪着手绑着,跪在地上鬼哭狼嚎。
有人求饶,有人骂骂咧咧。
两排火把把码头照的通亮。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对着其中一个人一顿猛揍,旁边的人没人敢去拉。
血腥味南舟离着老远就闻到了。
她咽了咽唾沫,也把快要跳出去的心给咽了下去。
她今晚必须走,再不走就要被父亲的姨太太送给鳏夫做填房。
她是南家唯一嫡出的女儿,可也是唯一一个没娘撑腰的。
她是靠着自己拼出一条“血路”长大的孩子,如今,她还得踩着一条真正的血路离开震州。
南舟放轻了脚步,目不斜视地从那群人旁经过,手脚发软,又强作镇定。
好在她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定的船。
船上挂了盏风灯,像深夜里引路的明星。
那个出卖同门的被少年折磨得不成人样。
旁边的人看不下去,有机灵的手下讨好地向少年递上一壶茶,点头哈腰赔笑道:“四爷,您歇歇。
”
裴家四爷大名叫裴益。
他接了茶壶,喝了一口,淡而无味且不解渴。
一抬眼的功夫,瞧见个瘦小的影子鬼一样飘过去。
他眯了眯眼睛,心道谁这么肥的胆子不把他裴四放在眼里?往前踱了几步,眉头一挑,下颌抬了抬。
心腹顺子一下就懂了,带了三两个兄弟,跑过去抓鸡仔一样把南舟拖到裴益的面前,一推一搡,南舟就被扔到在了地上。
裴益抬脚一踩,踩在了南舟的脚踝上,“混哪儿的?”
南舟疼得叫了一声。
裴益听声,来了兴致。
丢了茶壶,从旁边人手里抽了火把,蹲下去凑到南舟的脸前。
火把离得近,南舟感到脸皮烫得发疼。
学生帽里露出的几根发丝被火把燎了,冲鼻子的胡味。
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逞着胆子道:“不、不混哪的,我是过路的。
”
是个女人。
裴益一扫今夜的颓兴,本来一肚子邪火还没处撒,正好送上门来个丫头。
半夜三更出来的,也不会是什么正经姑娘家。
他倒是荤素不忌,不过从来不沾良家妇女。
抬手挑掉了南舟的帽子,一头乌黑的头发倾泄下来,馨香扑面,邪火更盛。
借着火光,裴益看清了南舟的脸。
仿佛是饿汉逮住了只肥兔子,笑得阴阳怪气,“我当是谁呢!”
南舟有点懵,这人认得自己?可她一个养在深闺里的大家小姐,怎么可能认识这样的亡命之徒?于是探寻地看了裴益一眼。
约莫十五六岁的光景,一身黑色绸缎裤褂。
领子的盘扣散了三颗,露了内里雪白的里衣。
眉净眼亮,高鼻薄唇。
粉白面庞,是处处经得起推敲细瞧的脸,家里唱堂会的小生未必有他三分颜色。
只是唇角笑意太薄,让人觉得这人美的邪性,叫人毛骨悚然的。
她总不会认得这样的人的。
“见着爷,你跑什么?是不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我没有跑!我是搭船的,怕晚点。
”
“吓!”裴益冷笑了一声,掐住她下巴,逼着她抬头对视,“这深更半夜的,一个女人家家的,是搭船会男人的吧?”手指头卡进了肉里,南舟的一张小脸变了形。
周围的人都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南舟在大宅子里长到十几岁,满眼的恶人,也不过是勾心斗角、口蜜腹剑,不曾真见过真刀实枪。
可也因为她是南家唯一的嫡女,骨子里头还是有份不知天高地厚的骄傲尊贵。
大不了亮了身份,总不见得谁敢动南家的小姐。
“先生,我真是过路坐船的,什么都没看见。
”
“哦,你什么都没看见……”裴益呵呵笑起来,随便从跪着的人里纠了一个过来,推倒在她眼前,手起刀落砍断了那人脖子。
速度太快,南舟一个眨眼的功夫,那热烘烘的血就扑到了脸上。
她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目瞪口呆的一口气没喘上来,眼睁睁看着那颗人头滚到了面前,那人张着嘴、瞪着眼,直直地看着她。
南舟先是呆了半晌,接着尖叫起来。
裴益蹲下来,歪笑着,“哎呀,不好了,叫你看见了……这可怎么办,我好怕你去报官啊。
”
南舟见他又凑近了,一张漂亮的笑得张狂。
她多的是不成器的哥哥,再坏不过吃喝嫖赌抽大烟,欺负欺负家里的小丫头,何曾见过这样狠厉的少年?嘻嘻哈哈的顽劣样,杀人不过像个捏死几只蚂蚁。
“不会的、不会的,我今晚就离开震州,永远不会回来的!”她太懂得什么时候该伏低做小。
裴益却是不管她,笑眯眯地掐住她的脸。
修长的手指在她眼眶描了一圈,“眼睛这么大,大概是全都看见了吧。
”
南舟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人是想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
她下意识反抗起来,又踢又抓。
奈何裴益纹丝不动,瞧着她像放了血的鸡崽一样无畏的挣扎。
南舟这会儿拼了命,手终于碰上了他的脸,想也没想,狠狠抓了下去。
裴益脸一疼,松开手一抹脸,再看手心一道红血印。
脸上的笑顿时不见,扬手一巴掌抽过去。
南舟半边脸火辣辣的疼,人也跌远了。
她爬起来就要跑,顺子瞧见了,带着人又抓回来。
裴益抹着脸走近了,“老子靠脸吃饭的,你敢破爷的相!”
南舟算是明白了,这人大约诚心同自己过不去的,“是你先打我的,欺负女人算什么男人!”
裴益像听了笑话一样,看了看她身上的学生装,扬了扬声音,“算不算男人,你试试不就知道了?”那目光邪性,看得她胆战心寒。
南舟又羞又恨,“你别碰我,我是南家的九小姐!”
裴益做了惊吓的样子,笑声更大,“哎呦,九姑娘啊,我怕死了!”周围人跟着笑得更起劲儿。
他把被伤的脸偏到她面前,“爷的脸破了,九姑娘总得拿点儿什么来赔吧?”
“我赔你钱!你叫我大哥来,让他拿钱给你,多少都行!”她身上的东西可不能给他。
裴益还在笑,摇了摇头,“爷不稀罕钱,就稀罕黄花大闺女。
不过,你还是吧?”伸手往她胸前一抓。
南舟从来没受过这样的侮辱,也豁出去了,啐了一口口水到他脸上。
因为他同自己年纪相仿,生出的恐惧也有限。
家里的少爷们,坏能坏成什么样子呢?
裴益擦了擦脸,也不生气的样子。
原先那些等着被清理门户的,其中一个趁人不备爬起来就要逃。
裴益听了动静转过身去,从顺子腰上拔了匕首出来,往前一甩,直扎那人后心。
那人应声而倒。
顺子拍手大叫,“四爷好身手!”
裴益得意的也笑了两声,“赶紧的,把那几个清理干净,别搁爷面前碍眼。
爷现在可是有正经事办。
”
南舟被两个大汉抓着一点都动弹不得,眼睁睁看他靠过来。
“这儿凉快,算了,爷就这儿办了你吧。
”旁边的人都起哄叫好,非但没走,反而拿着火把凑近了些,要给他照个亮。
南舟尖叫着救命,但没什么呼救的力气,声音也传不远。
学生装外套的扣子被扯掉了,露了雪白的衬衫出来。
她出来的时候裹了胸,人又瘦,裴益看了看,倒没什么兴致。
但看她那狼狈的模样,心头又觉得快活。
拿了绳子捆住了她双手手腕,推到在地。
“混蛋、混蛋,畜生、畜生!”反反复复就只会骂这些。
裴益压住她乱踢的双腿,“我是畜生?你才是老畜生的小畜生!”像少年人的斗嘴,但目光里布满了戾气,人压下来。
南舟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今天不活了,怎们也得和这个畜生同归于尽!南舟拼着一口鱼死网破的气,奋力挣扎。
快要绝望的时候,身上的重量突然间消失了。
她得了自由,惊恐的往后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瞪大了眼睛,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提着裴益的衣襟,抬手一巴掌就抽了过去。
裴益正想发燥,待看清楚了来人,委屈地叫了声“二哥?”
那人没理会他,反手又是一巴掌,抽得裴益嘴角立刻裂出了血。
“我说过什么?”声音沉凉,不是斥骂也不是责备,没情没绪的。
裴益不敢顶嘴,连脸都不敢捂。
只能狠狠地瞪了南舟一眼。
那人蹲下身,南舟吓得往后退,还是被他抓住了手腕,南舟挣了几下没挣开。
旁边有人递了刀子,他拿刀割断了麻绳。
这人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头发梳得齐整,西装也笔挺挺的。
眉眼同裴益很像,只是轮廓更清隽些,目光更深沉。
斯斯文文,浑身上下一股雅气。
若不是听裴益叫了他声二哥,南舟都要当他做好人。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南舟的脸,左右都肿起来。
裴益还是收了力气打的,只是小姑娘家从小到大没受过这份儿罪,脸肿的不能看了。
那双眼睛水灵灵的,又长又黑的睫毛支棱棱的散着,还挂着水珠。
脸上又是血、又是泥的,还有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样子不大好看。
裴仲桁从前襟口袋里拿了手帕出来,给她揩了揩眼泪,擦了擦嘴角。
南舟疼得立刻清醒起来,刚才那是个小混蛋,面前这个是个大混蛋。
但她不想激怒他,只是厌恶地把头偏了偏。
裴仲桁并不以为意,把手帕折好塞进她口袋里。
他站起身来,拉住她的腕子把人拉了起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高高大大的一个人忽然俯下身,轻轻去拍她裤子上的灰。
仿佛看不惯人的腌臜样。
“老四,这可是同你喝一口的奶长大的,按理得叫声妹妹。
”语气漠然,声音沉稳稳的。
南舟却听的浑身发凉。
裴益听他这么一说,整个人更狂躁起来。
裴仲桁不过冷冷瞧了他一眼,旁边就有人抱住了裴益。
南舟的包裹刚才滚到了一边,里头的东西也散落了。
裴仲桁走过去收捡了回来,替她背上,系结实了。
“九妹妹,夜深雾大,路上小心。
”
这是要放了自己?南舟舌头打了结,不及细想,便这样撒开腿跑了。
直到上了船,船身离了码头,她的心总算才回了原地。
夜风吹得长发乱飘,天地被发丝割的七零八落。
她按住凌乱的额发,挂回了耳后。
听得船破水声,她终于晃过神来,自由了,她自由了!
好一会儿,她才有胆子回望岸边。
那两排火把明灭处,有人偏头点了一支烟。
似乎是觉察到她的目光,他于白烟蒙蒙中看了过来。
南舟打了个冷噤,忙缩到桅杆后头,躲开他的目光。
这一日,她深刻体会到了“花底藏毒蛇”的道理,终身不敢忘。
南舟花了很长时间才消化掉那句话,“同你喝一口的奶长大的,按理得叫声妹妹。
”
南舟只喝过一个人的奶,就是花姨娘。
花姨娘先前是她的奶娘,因为喂奶时总叫南老爷——就是南舟的爹撞见。
奶娘奶多,南老爷极看重养生,每日也要端一碗去喝。
一来二去,碗也省了,奶娘就这样被南老也霸占了。
奶娘的丈夫来寻,南老爷硬将人打了一顿,自说自话写了份休书,抓着人逼着他摁了手印。
奶娘就这样收了房做了八姨太。
说是八姨太,也没享什么福,还是当下人使唤。
因为奶娘姓花,大家都叫她花姨娘。
南家宅子大、女人多,南舟的亲娘周氏是三媒六聘的正妻,生孩子却晚。
因为结婚前南老爷——那时候还是南少爷,远远见过一眼周氏。
那一眼吓破了南少爷的胆,觉得周氏实在是丑的不能看。
但婚事是早就定下的,推不得,但人是可以跑的。
于是结婚当日没掀盖头,南少爷就跑了。
十几年后南少爷变了南老爷,带着六七个姨太太七八个孩子回了震州。
南家被周氏料理的井井有条、欣欣向荣。
南老爷这才看清楚周氏的样貌——实在是出挑,原来当日是自己看错了人。
南老爷悔不当初,终于和妻子圆了房,这就有了南舟。
可惜满院子女人没多久就把南舟的娘气出了病,生完南舟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
所以南舟虽然行九,却是南家唯一一个嫡出的女儿。
南舟虽然是喝花姨娘的奶长大的,对她也没什么印象。
毕竟吃奶的时候在襁褓之中,姨太太们各有各的厢房,平常也不总在一处。
尤其花姨娘总是躲在佛堂里念佛,几乎叫人想不起来。
记忆里大约是十来岁的时候,花姨娘突然离开了南家。
有人说是跳湖了,有人说是和人私奔了,反正是杳无音信了。
也是不清不楚听了一耳朵,花姨娘同先前的丈夫生过几个孩子的,这样一想,怕就是这几个恶徒了。
但南舟也只是自己琢磨了一下,并没往心里去。
毕竟她现在是游龙入大海,从此海阔天空了。
在沪上读完了中学,她便转去了建州,投考了建州的船政学堂。
南家原是震州的望族,祖上做过漕运总督部院的督粮道。
私船官用,几代下来,积攒的地广田多铺子也多,足够后代富足的生活。
南老爷当年离家后在沪上轮船招商局做事,前朝覆灭,南老爷回了震州。
家中全靠周氏掌家,船运生意一缩再缩,已经不是最重要的入项了,但老字号还留着。
管家昌叔很是敬重周氏,因此后来常把没娘的南舟带在身边指点,她小时候没少随昌叔跑船。
船政学堂几乎没有女生,她这一届不过两三个。
另两个女生是绘事院的,她则是造船学。
当时入学的时候,学校本不招收女生。
南舟记性好、算术好,学了一阵子麻将后,硬是靠打麻将花钱疏通了关系,走了校长夫人的门路,这样才破格录取了。
也算是开风气之先,一时还传为了佳话。
五年制的学业如今到了第三年,每年见毕业生中优异者都送去了法德大造船厂深造,她羡慕不已。
只是那时候校长夫人也明说了,她再用功,这留学的机会怕也是落不到她头上。
南舟有自己的打算,倒不是非得争这个名额,她自己还是有点钱的。
虽然卷了家里的珠宝,南舟也知道要省着花。
精打细算地把留学的学费先存了下去,剩下的钱租了一间公寓。
因为学校没有女生宿舍,总不能同一群男人挤做一团。
建州在东南沿海,冬短夏长,四季如春。
南舟乐不思蜀,早把震州的南家忘得一干二净。
几年来不过偷偷同昌叔通过一两封信,当年便是昌叔替她租了船安排她出逃。
论感情,同昌叔还亲厚些。
只是怕行踪泄露,两人后来也不怎么再通书信了。
正是暑假,南舟这日没什么事情做,睡到了日上三竿。
起床时浆洗店的小伙计把她的制服送过来,南舟把制服撑平了在衣架上挂好。
她平常不大穿裙子,总是同男同学一样,穿着黑色的男生制服。
下楼在街上买了几块黄米糕,见路过的挑子上龙眼新鲜,便买了一扎龙眼,悠悠荡荡地回了家。
天气热,上楼下楼就出了一身汗。
洗了澡换了条睡裙,肩上垫着毛巾坐在安乐椅上晒头发。
她一边吃黄米糕,一边翻今天的报纸。
这一年建州闹大兵,前一任军阀被赶走了,新一任军阀拿了建州的行政权,如今已经太平了小半年。
南舟不关心那个,只是读读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