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叶扁舟轻帆卷(2/5)
子过得惬意。
正正经经的报道看得人心烦,哪里闹学运了,哪里打仗了,哪里遭灾了。
南舟一口气上不来,合上报纸喘气。
待心潮平息下来,略过那些糟心的报道不看,随意浏览浏览副刊。
副刊就轻松多了,文人墨客的专栏,明星权贵的秘闻,只是看着也生气——国家都乱成这样了,还有心思挖这些。
她怎么都觉得不得劲,扔了报纸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外头阳光正好,路上有自行车铃铃的从楼下经过。
这片儿洋楼密集,房租不便宜。
但她一个单身女孩子,不敢乱住,这份儿钱不能省。
偶尔替报社翻译些文章,倒也有些买零嘴的收入。
这条街上住着些船员的家属、交际花,或是海员的情人。
各色的女子,进进出出、来来往往也是花枝招展的好看,还经常能见蓝眼睛绿眼睛的外国人。
人虽杂,倒也都是体体面面的人,她倒是不怕的。
南舟爱建州,一半是因为建州的水果好吃,尤其是青山龙眼。
只是剥壳子总免不了手上黏黏糊糊的做不成事,所以南舟想着要不要再想办法做份零工,养个丫头专门给她剥龙眼吃。
可现在是不成了,一切都要自己动手。
南舟吃龙眼不是剥一个吃一个,而是先剥了壳、剔了核,放在水晶碗里头冰镇着,再一口不歇地吃个过瘾。
她这边剥完了龙眼,净了手,摸了摸头发,终于干透了。
眼睛在屋子里扫了一圈找梳子,正打算编上头发再好好享受龙眼,不期然听见了敲门声。
敲门声不大不小,不急不徐,很是斯文。
南舟先前在书店定了一本原版书,上回路过,老板说也就这几日到了,回头到了就叫人给她送过来。
她平常没什么访客,房东太太向来拍门拍的震天。
南舟一想,八成是书到了,敲门声都带著书卷气的,因此想也没想就拉开了一条门缝。
一张白白净净、飘飘亮亮的脸就冲到了眼前,书卷气倒是有的,不过可不像是书店的伙计。
六年前那夜里南舟对于漂亮男人心里有了阴影,越是漂亮的,心越是狠,这同寻常人的认识很不相同。
因此打开了门看到了江誉白的时候,她心头情不自禁地颤了一颤。
不是因为英俊的叫人心折,仅仅是因为漂亮男人叫她害怕。
好在这一张脸于好看之外有一种矜贵,让他稍稍远离了一点“十恶不赦”。
那人此时正偏过头在四下张望。
南舟不认得他,警觉地问:“你找谁?”
江誉白不料门开得这样快,他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长发披散着,一身珍珠灰色的缀着蕾丝边的睡裙,娇娇软软的。
一双大圆眼睛,睫毛像花蕊一样四下撒开着,头发也不知道是电过还是天生的自来卷,额边、鬓角蓬蓬松松的。
瓷白的脸上散落着几点淡淡的小雀斑,但一点也不觉得脏,反而有一种洋娃娃一样的娇憨——他们哪儿找的这样的一朵交际花?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南舟看着那清贵的人一瞬间换了副风流的笑脸,他推开门闪了进去,“不是在等我?”眉目一展,笑得双目含春,翩翩的公子哥相。
南舟再关门已经来不及了,眼睁睁见着人走了进来。
江誉白扫见那套学生装,心道不会这么巧还有别的客吧?好在没看到男人的鞋。
他边走边脱了外套,随意往沙发上一扔。
人踱到窗前,隐在窗帘之后,挑起一角往外头看,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
他边看边松了领带,一抽,扔在了地上。
然后开始一粒一粒解衬衫的纽扣。
南舟看傻了,“你找谁啊?”
江誉白转脸瞧她,边解扣子边往她身边走,“等急了,嗯?”余光瞥见了碎冰上的龙眼,衣服脱了一半,拿着叉子径直吃了起来,赞不绝口道:“宝贝儿真是会伺候人。
”
“你怎么吃我的东西!”南舟微愠。
但一转念,意识到比这更严肃的问题是一个陌生的男人闯进了她的房间。
她下意识摸了茶几上的花瓶背在身后,贴着墙厉声问道:“你是谁,到我家来做什么!”
江誉白这时候解完了纽扣,衬衫也扔到了地上。
正午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把他身上镀了一层火热的光,宽肩窄腰,立在那里的风流公子倒成了波利克里托斯手下头的雕塑。
碗里的龙眼几乎让他吃个干净,南舟恨死了。
偏偏那人一点没有自觉,哄着道:“好了宝贝,我知道错了,来晚了,该打。
”声音倒是清润的好听。
南舟涨得脸通红,一拉大门,“我不认识你,请你出去,不然我就叫巡警了!”
江誉白终于放开了最后一粒龙眼,笑微微地走近了,余光瞄见外头走廊人影乱晃。
抬手把门压了回去,却没有落锁。
“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何必曾相识。
”然后轻佻地在她下巴上捏了捏,心头却是一动,滑不溜的,皮肤这样好。
南舟不理会他的酸诗,更恼怒他的调戏,想也没想扬手就想把花瓶砸到他头上。
江誉白早注意到了,半空截下了她的手腕子,用了力一捏。
南舟吃痛,松开了花瓶。
眼看花瓶要落地,被江誉白轻轻巧巧地接住了。
“这么好看的花瓶,怎么舍得摔的?”他轻笑着把花瓶放好。
“千不该万不该叫你独守空房,今天好好补偿宝贝儿,好不好?”
走廊凌乱的脚步声近了,不待她开口,江誉白一拖她手腕拖进了卧室,往床上一扔人就压上去,顺手拿被子蒙住了两人。
南舟拼命挣扎,江誉白紧紧捂住她的嘴,“小姐,多有得罪,江湖救个急吧!”
进了卧房的瞬间,一看到陈设、氛围,他就意识到自己走错了房了。
但此时也只能将错就错了。
紧密的空间,被子连同身下的人都有一股甜馨的奶香扑面而来,难免心旌摇惑,只得稳了稳心神。
南舟的大门是被人踹开的,乱七八糟呼啦啦涌进了七八号人。
江誉白适时地放开了南舟的嘴,果然她长长的尖叫声差点叫刺破他耳膜。
江誉白缩了缩脖子,却也觉得这个叫声应景又好听。
伴着叫声,他从被子里钻出个脑袋,瞪住了来人,“谁这么不长眼!”
床上披散着一大片的长头发,有人在往被子里缩,被翻红浪的。
领头的愣了愣,跟踪到这里,本想逮住江誉白私会的人,谁料想他竟然是找快活来的。
他咽了口唾沫,“四少……”
席梦思还上下起伏,是南舟正在踢打江誉白,只是外头人不晓得。
这床质量堪忧,吱吱扭扭的响声听得人脸红心跳,又舍不得挪开眼。
江誉白突然脸色涨得通红,声音终于停了下来。
他目光更凶狠起来,简直吼起来了,“是不是要看少爷办完了事儿才走?”江誉白被南舟踢中了要害,疼得脑袋发涨,又不能轻举妄动。
但怕她又乱踢要了他的命,只得一边死死压住她一边同来人周旋。
“有话就讲有屁就放!”
来人有点心怯,未曾见过他发过这样大的火,哆哆嗦嗦道:“老、老爷现在不大好,夫人请您赶紧回去……”
“滚出去!”
“四少,咱们就在外头候着您,您不回去,咱们不好交差啊。
”
“滚远点!”
“是、是!”来人确定了他的行踪,目的达到,带着人乌泱泱地退出去,然后关上门。
见人退远了,江誉白这才掀开被子起身。
南舟鱼一样从他身下滑出去,扬手就是一巴掌。
女孩子毕竟吃了点亏,江誉白不同她一般见识,揉了揉脸,好脾气地笑了,“多谢小姐搭救。
”
态度很诚恳,这下南舟倒没话好说了,咬着唇恶狠狠地瞪着他。
江誉白脱衣服脱得潇洒,如今穿衣服却有点不好意思来,甚至有点羞涩的意思。
捡起地上横七竖八的衣服,背着她把衣服穿好,又理了理被子里弄乱的头发往外头走。
走到了门边,江誉白看了看,门框裂了,锁也坏了。
他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没掏出钱来,怕是刚才躲眼线的时候掉在了路上,这倒比刚才认错了人更尴尬。
他清了清嗓子,“我回头叫人来修。
”
“不必了!”南舟果决地拒绝了。
只是江誉白从来没有欠人的习惯。
又把口袋摸了一遍,最后想了想,把脖子里的一个奶白的玉坠子拿了下来,往桌子上一放。
“今天承蒙小姐相救,下回小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拿着坠子来去海安路十七号江家来找我。
”说完人走了。
待他转身合门,看到旁边的门牌号,这才注意到果然是他走错了门,不禁失笑。
南舟待脚步声消失,也学着他偷偷躲在窗户后头撩开窗帘,见一群人拥着他上了汽车,前前后后三四辆,浩浩荡荡地开走了。
南舟这才放下心来,走到大门旁蹙着眉头发呆。
房东太太可不是个好相与的,这门怕是要重买一扇了。
她默默算了算花费,大约真的得上门讨钱去。
然后她想起一个更严重的问题,那人没说他的名字!
换了门换了锁,平平安安过了十几日,花费也算了出来。
她整理好单据,准备选个日子上门讨债。
毕竟坐吃山空,她盘算着趁着暑假得去寻份正经工作,这样开学后就有余钱雇个丫头。
只是刚刚敲定了去图书馆做事,震州那边就来了人。
来人叫阿胜,管家昌叔的独生子。
阿胜同南舟一般大,小时候没少一起玩。
但许多年不见,南舟还是费了力气才认出人来。
阿胜从小就爱哭,到如今二十出头的人了,老大个个子,还是爱哭。
见了南舟,阿胜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
原来年初南老爷中风了,总不见好。
家里的几位少爷和姨太太趁机分了家,能拿的都拿走了。
昌叔一月前出了车祸,人没了,家里连个能主事儿的都没有。
昌叔对南家忠心耿耿一辈子,放不下南家老爷,临终前叫阿胜来寻南舟。
南舟本意是不想回震州的,只是阿胜日日在她楼下哭声震天,四邻八舍都探着脑袋指指点点。
南舟没办法,只好答应回去看看南老爷,也算尽一点为人女的责任。
她叫阿胜先回去,自己料理完房子后就回。
估摸着暑假大约是回不来了,不能白费了这两个月的房租。
她行李不多,先寄存到了同学家一些,退了房。
修门钱也来不及讨要了,只带了书本、几套换洗的衣服,便搭船回了震州。
这年仲夏,南舟敲开了震州南家的大门。
高墙大院,飞檐上蹲着的骑凤仙人和走兽,经久的风雨里都失了颜色。
门口一对石狮子,还是旧模旧样,年岁越大越光鲜。
震州清末辟了通商口岸,做生意的极多,商人们大都讲究财不外露。
南家却不同,祖父就是个爱张扬的人,大宅子都是往气派恢弘里做,完全不屑于宅子的“深”与“藏”。
日头有些烈,叫她身上渗了一层薄汗。
她霎了霎眼睛,看着朱漆剥落的大门上的门环,既陌生又熟悉。
记忆里还是鲜亮的,到了眼前才发现竟然如此暗淡了,带了一丝颓败的森然。
这样的院落,倒像是尘埃里定格的一段影像,一个眨眼就从繁华落尽了。
门房她已经不认识了,但没多久阿胜听到动静跑了出来,一见她又是欲语泪先流。
南舟想不明白,昌叔那样沉稳坚毅的一个人,怎么生出这样的动不动爱哭鼻子的儿子来。
阿胜一边接过南舟的行李,一边又哭又笑地抹眼泪,“九姑娘,我还当你诳我,等了四五天都不见你回来。
正说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又要去建州一趟。
”说到后来声音又欢快起来。
门槛很高,南舟抬脚跨过去那一瞬,阿胜道:“姑娘仔细脚下头。
”
若没这一声提醒,南舟差点跌在门槛上。
将腿迈得更高些,才免了这一跤。
就算如此,南舟还是一个踉跄,心跟着扑通扑通好一阵乱跳,像是南家给她的下马威。
她看着这深宅大院,心里就有点没着没落的,生怕一进去就出不来。
“早说过这门槛早该砍了。
”
南舟甫一站定,身后就响起一个爽亮的声音,语气分明带三分戏谑。
南舟回头,蓦然看见大门外不知道何时停下一辆汽车,说话的就是车上下来的一个漂亮年轻男人。
“阿胜啊,怎么家里来客了?”
那人边拢头发边笑着往里走,快靠近南舟的时候,他停了下来,蹙着眉头似乎在捉摸她的脸。
阿胜虽然怕他,但这位是色名在外的主儿,他还是撑着胆子往南舟身前一站,想挡一挡自家姑娘的花容月貌。
那人似乎想起这张脸来了。
抬手轻巧一拨,阿胜便被推到一边去了。
南舟太记得这张脸了,五六年不见,身量比当年高多了,脸更妖,人更邪气。
“四爷,这是我们九姑娘!”阿胜简直带着哭腔。
裴益拖长了音“哦”了一声,随即又笑道:“九姑娘……”为了这个臭丫头,挨的两巴掌还没讨回来呢。
扫见她鼓胀的胸部,“几年不见,越来越标志了。
”轻浮且轻蔑。
南舟咬着唇狠狠瞪着他,不知道他如何光天化日之下这样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
裴益倒没多同她纠缠,双手插兜,直了身子,闲闲地问阿胜:“你家小十一呢?”
“我、我,我家姑娘去松兰山上香了,不在家。
”他声音有点飘,谎话说得太明显。
裴益已经走出去几步,听到他这样说,倒像是听了笑话一样掏了掏耳朵。
“阿胜,”裴益退回到阿胜面前,拍了拍他肩上的浮灰,“那”字还没说完,毫无征兆扭了阿胜的手腕,反剪着往墙上一推。
阿胜的额头磕在了青砖上,立刻见了血。
南舟怒火丛生,“你松手!来人啊!”叫了两声却不见人来。
阿胜还在辩解,“四爷,真的,是真的,我家姑娘真的去拜佛了!”
裴益却是笑微微的瞄瞄南舟,拿腔拿调地学她,“来人啊,我好怕啊!”哈哈笑了一阵,然后收了笑脸,“爷就信你一回,叫小十一晚上在家好好等着,再找不见人……”他抹了一抹阿胜额头上的血,顽皮孩子一样揉了个胭脂团在阿胜脸上,然后又换了副笑脸,哼笑着走了。
阿胜见车开走了,才啐了一口口水,接着抹眼泪。
南舟气得发抖,“这还有没有王法,家里的人呢!护院呢!”
阿胜扯了扯她袖子,捡了落了一地的行李,慢慢说了起来。
南家已经没有人了,走的走、逃的逃。
就是这间宅子,也已经被大少爷给霍败出去了。
过了天井到了正厅,连个正经伺候的丫头都没有。
外头脚步匆匆奔过来一个年轻的女人,见到她就是往她身上一扑,“九姑娘,你可算是回来啦,你一定要给我们做主啊!你再不回来,我们娘俩都不晓得要怎么活下去了……”
女人是南家最小的一房姨太太,收近来的时候不过十几岁,算来如今也不过三十来岁。
她从前是在苏州画舫上唱评弹的卖唱女,年纪小性格又懦弱,一直被各个姨太太欺负。
南舟本来就烦,这样听她哭哭唧唧的更是心烦。
南舟把人摁坐下去,十姨娘又将家里的惨状说了一遍。
南舟只觉得心烦气乱,真不想在南家再呆下去。
暗暗拿定了主意去看一眼南老爷,过两天还是回建州去。
南舟略略安抚了十姨太几句,口干舌燥,天又热,燥了一身汗。
实在不想听十姨太哭诉,便叫阿胜赶紧带她去南老爷院子里去。
一进院子,见有个胖女人坐在廊子下头打扇子,是三姨太。
几年不见,快要圆成一个球。
三姨太挑眼瞧见了南舟,恨从胸中起。
她儿子因为护着十一小姐南漪,被裴家的人打的伤了,干躺了小半年熬死了。
要不是南舟出生找奶娘,怎么会叫花姨娘那个女人进了南家门?又怎么会惹出后头的事情出来?她不敢恨裴家人,但可以肆无忌惮地恨南舟,说来说去南舟才是祸根。
三姨太眼睛眯了眯,团扇在南老爷肩上拍了拍,“哎呀,老爷,您瞧瞧,咱们九姑娘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