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叶扁舟轻帆卷(3/5)
南舟这才注意到一盆繁花后头的人,形容枯槁的一个干瘪老头子,鼻歪眼斜,半瘫在轮椅里。
南老爷年轻时也是一等一风流倜傥的公子哥,没料到老来晚景凄凉。
南舟鼻子也酸了酸,软着声音叫道:“爹,我回来看您了。
”
南老爷仿佛从睡梦中惊醒,犹不可信地断断续续问:“谁,谁回来了?”
三姨太摇着扇子,皮笑肉不笑,眼尾的褶子能夹住苍蝇腿,“老爷,是咱们九姑娘,南舟啊。
”
南老爷一听这个名字,仿佛立刻魔怔了一样,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抖抖索索抓了茶几上的紫砂壶扔了出去。
南舟离得近,又没料到他这样的反应,躲闪不过。
那紫砂壶迎面正砸在了脑门上,狠狠撞了一下,然后落在了青砖地上,碎了一大片。
阿胜吓得去看南舟,“九姑娘你没事吧?”
南舟一动不动,眼冒金星,疼得喘不过气。
等额上水流干了,她抹了抹脸上的茶叶梗,冷冷笑了笑,“瞧着爹这身体强壮着呢,您既然没事,那我也就不到您面前碍眼了。
”
南老爷又伸手,三姨太解语花似地递了手杖给他,扶着他站起来。
老头子颤颤巍巍站起来,扬起手杖就抽往南舟腿上抽,南舟吃疼,便是一躲。
没想到平日里半瘫的人,这会儿如有神鬼上身,一杖接一杖地不断抽打。
南舟左躲右躲,但还是挨了不少打,小腿、屁股火辣辣的疼。
南老爷边打边骂:“不要脸的东西,你还有脸回来!偷了我的钱去外头挥霍,带着一群兔崽子学坏,人人都有样学样来偷我的钱!你就是个祸害精,一出生就害死你娘,找的奶妈带了一群恶鬼儿子——祸害精,你还有脸回来,是不是要克死我你才甘心!”
这些话都是三姨太坚持不懈的枕边风吹出来的成果,别的姨太太能卷钱走人,她不行。
她没儿没女没依靠,就分不了钱。
索性在这里混一个恩深意重的名声,专等着看南舟遭罪的——她不知道多盼着南舟回来。
阿胜哭着喊“老爷别打了、老爷别打了。
”三姨太只是装模作样的劝了两句,却是扶稳了南老爷,简直没有比她更好的帮手了。
南舟又疼又委屈,挨了他几下便不再肯吃亏。
最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杖,“你自己生的一窝畜生,现在怪起我来了?我拿的是你的钱吗?我拿的是我娘的嫁妆,是姓周的钱,不是姓南的!奶妈是来喂我喝奶的,是你抢人妻女,人家报仇不理亏!有本事你同裴家人斗去,只知道打女儿算什么本事?
你以为我想回来?要不是听说你病重,父女一场,我做女儿的必须得回来尽孝,我根本就不会进南家大门!你打吧,尽管打,打够了就当我全都还给你了,你想要我的命你拿去。
你但凡打不死我,我出了南家的门就同你再没瓜葛,咱们桥归桥路归路。
反正你十几个儿女给你送终,少我一个也不少!”
南老爷气得发抖,想把手杖抽回来,力气却不如南舟大。
他一气扔了手杖,大口大口喘气。
三姨太假意揉他胸口,“老爷您息怒啊,九姑娘还小,不懂事,等过阵子嫁了人就懂分寸了。
南舟啊,你也不小啦,不要惹老爷生气。
老爷不知道多疼你,为了你的亲事,简直操碎了心哪。
”
南舟气得发疯,“你这会儿还想在我身上打什么鬼主意,劝你省省!”她十四岁都能不受他们摆布逃婚,二十岁的她就更有能力了。
三姨太针锋相对地同她打着嘴仗,那头十姨太又癫癫地哭着跑过来,“老爷、三姐,去看看吧,漪儿又拿着刀了啦!”
三姨太总算是颜色动了动,一指阿胜,“还死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把刀给夺了。
今儿要是那丫头死了,你们明天喝西北风去啊!”
阿胜慌慌张张往后院跑。
南舟也不知道这个家是怎么了,看十姨太跑得跌跌撞撞,哭得惨不忍睹。
从前她们交集不多,她对自己算不上多好,总没害过自己、也没害过人。
南舟向来恩怨分明,念着往年的一点情分,丢下南老爷,搀扶住十姨太往后院里去。
刚进了园子就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清瘦女孩子,正拿着刀乱挥着。
旁边一个脸生的婆子苦口婆心地劝着,“姑娘快放下刀,仔细伤着人哪!”
南舟走的时候南漪才十来岁,如今是大姑娘,她已经不大认得了。
南漪从小就生得好,南家人都有一双大圆眼。
可都是大眼,也得配上五官。
配得好就是明眸善睐,配不好就是牛眼如铃。
南漪生得比南舟还好,南舟的好看是洋娃娃般的娇丽。
眉毛浓,睫毛长且黑,五官又比较深刻,凭空添了一丝凛然的英气。
南漪的好是美玉般的好,又润又柔。
加上十姨娘是苏州人,南漪天生的软润里就带着丝怜人的荏弱。
此时南漪的大眼睛空洞无神,神情却决绝。
如花似玉的一张脸上全是泪,卷着袖子露着一截手臂,“你们都走!今天我就是死也不去陪那个姓裴的!”说着就往手臂上一划,血立刻咕咕得往外流。
“告诉三姨娘,有本事就这样抬我出门。
我反正是没脸了,你们南家就有脸!”
凄厉的哭喊声、劝解声,人挤倒廊子下花盆的破裂声,一浪一浪得冲着南舟的脑壳。
费了老大工夫,几个人终于是把南漪手里的刀给夺了下去,婆子又找了纱布给她裹上伤口。
怕她又发狂,索性把人绑在大床上。
南舟叫阿胜去叫大夫,阿胜嗫嚅着不去。
南舟火了,“都伤成这样了,怎么还不叫医生!”
阿胜这才哭着说:“家里连请大夫的钱都拿不出来了。
先前欠过几回大夫的诊金,后来大家都知道南家没钱付诊金,便谁都不肯出诊了。
”
南舟眼底发热,忍住了眼泪,叫阿胜先去请大夫,中医请不来就去洋人的医院请。
她把身上的钱拿了一些塞给阿胜,阿胜这才跑出去。
过了半晌,来了位姓陆的年轻医生,温文尔雅的。
阿胜偷偷同南舟说,其他的大夫都不肯来,这位是洋人医院新来的西医。
大概还不知道南家的事情,所以才请得来。
南舟脑子乱哄哄的,只点点头。
医生给南漪打了镇定剂,又重新处理了伤口,南漪总算睡了过去。
十姨太求那医生开点安神的汤药,陆医生很抱歉的笑了笑,他是西医,真是不会开安神药。
只是说多注意病人的心理健康,要是有问题可以再找他。
但找他有什么用?总不能动不动就用镇定剂放倒,一辈子昏睡在床上吧?十姨太悲从中来,想想自己的一生,先是做歌女,后来做小老婆,还被其他的小老婆欺负了一辈子。
又想想南漪的一生,虽然是庶出的女儿,好歹是大户人家的,可谁想过得连个小老婆都不如?好好的一个没出阁的小姐,就白白叫人毁了清白,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越想越悲,趴在床边嚎啕大哭起来。
阿胜送了大夫出去,回来的时候见南舟颓丧地在石阶上坐着。
她实在受不了十姨太的哭声,到了外头图一刻清净,但那惨唧唧的哭声还是往耳朵里钻。
她双手合拳,一下又一下地磕着自己的额头,“怎么弄成这样了,怎么弄成这样了?”
一整天下来筋疲力尽,也让她坚定了主意,她一定得走!这个家没有一点值得留恋的地方,那一点骨肉亲情早就熬干净了。
十姨太终于缓上来一口气,抽泣尚未停,从屋子里跑出来,扑通在南舟面前跪下来,“九姑娘,求求你,想办法救救漪儿。
再不救她,早晚让裴益那个畜生祸害死啊!”
周氏在世的日子,十姨太很受了她照拂,因此周氏是她心里的神。
当过去的神不在了,神的女儿就成了下一个神——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敢偷钱逃婚,这份胆量,她敬佩的五体投地望尘莫及。
南老爷不主事了,也失了那一点儿女心。
三姨太更是往死里作践南漪,她总得想办法救女儿。
这时候三姨太颠着小碎步过来,“十一可不能死,别忘了裴老四放下的话。
十一要是不听话,咱们一大家子明天就没处住了,难道去大街上喝西北风哪!”
十姨太是个软性子,一直被人拿捏,只是呜呜咽咽地哭。
南舟气狠了,对着三姨太怒道:“合着不是你生的女儿不心疼。
就是东郊的破落户,也没见过叫女儿卖身子换钱赚安稳的!”
三姨太不听这个还好,一听这个简直眼珠子要瞪出来。
“九姑娘还好意思说这个?要不是给你找奶娘,怎么会招惹上花春秀那个女人来,怎么会引狼入室!”
南舟啐了她一口,“你自己管不住男人,叫男人沾花惹草。
一个养了几个孩子的奶娘都比不过,你们这些屋里的女人多长脸似地。
”
三姨太气得发抖,说着要上前去撕南舟的嘴。
南舟比她灵活,躲远了,“三姨娘有能耐留着点气力去撕姓裴的,窝里横算什么?”
这边正闹得鸡飞狗跳,那边门房老刘跑过来,“三太太,九姑娘,裴四爷来了,正拍门呢叫十一姑娘出去看电影呢!”
三姨太这会儿也顾不得南舟了,冲进屋里去拉南漪,“死丫头别装睡了,给我起来好生打扮,赶紧把那瘟神送出去!夜里男人拍门好听是不是!”
十姨太哭着求她放过女儿,三姨太力气大,懒得理会,叫那婆子拿衣服给南漪换上。
南漪胳膊上的伤口被她一拽渗出了血。
南舟脑子疼得受不住,余光撇见了桌子上夺下来的刀,血气直往上冲,“我就不信天下没王法了,还有这样欺男霸女的!”说着抓了刀一路小跑到大门。
拉开了门,裴益一身白色西装,生发油把头发拢得整整齐齐,见门一开,正道“小一十一”,谁料竟看到南舟的脸。
他脸上笑顿时冷了下去,上下打量南舟一眼,“怎么,今儿是打算让九姑娘伺候爷?”他撇了撇嘴,极不乐意的样子。
最后勉为其难地张开双臂,准备搭上她的肩膀,“算了,姐姐就姐姐吧,反正一家人都算数儿,换个口味儿也行。
”
南舟侧身避开了他的胳膊,手里的刀扬手一抬,一转身猛地往大门上一插。
裴益身后的随从们见状立刻围了上来,亮枪的亮枪、拔刀的拔刀。
裴益眯着眼睛看了看深插在门上的尖刀,邪笑着道:“怎么着,今儿九姑娘要跟爷拼命?”
“南家到底欠你们多少钱?欠债还钱而已,没这样糟践人的。
”南舟极力稳住自己的情绪。
裴益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末了摇摇头,“你问欠多少,多得我都记不清数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你们南家拿不出银子还,可不就钱债肉偿?你当我爱睡那个木头人啊,还不是因为念在往日的一点情分上。
你说爷去哪儿睡姑娘能一晚上三百大洋,你当南家的姑娘是金屁股啊?”
南舟听他越说越不堪,羞愤难当。
“欠多少钱,您给个数。
有我南舟在南家一日,我妹妹就不能做卖肉的买卖。
就是卖宅子卖地,一定把欠的钱奉还!”
裴益像听了什么笑话一样,笑得前仰后合,拿手一指,“这宅子你当还姓南?你回去问问,这宅子现在是姓裴的,你南家除了女儿可卖,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现在也好,两个姑娘可卖。
”
南舟并不知道南家现在到底是怎样的情况,只是能替南漪挡一日是一日。
“有什么话,明天我亲自上府上去说,欠的钱,您有账就给账,有条就给条,我带着算盘亲自去算。
只要真的,南家绝不赖账!但南家是要脸面的正经人家,没有拿女儿还债的道理。
你若再欺负我妹妹,拼着这条命,我也要告上法院,我不信这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
裴益倒不是非得找南漪,不过就是发泄发泄仇恨。
但他自小刀尖上讨生活,对有胆色的狠人总会高看一眼。
南舟这幅狠样,倒叫他生了一点钦佩。
反正去找其他的窑姐也没什么不可以。
“好,既然九姑娘开口了,看在喝同一口奶的份子上,给你个面子。
咱们就明天见了。
”说完果然是带着人走了。
阿胜见人走了,才上去拔刀,拔了半天才把刀从门上拔下来。
南舟不过一时之勇,这时候腿早就软得站不住了。
她心里不知道多怕裴益,那可是砍人脑袋能当玩儿的恶徒。
阿胜赶紧关上门,上了门栓。
南舟倚着墙弓着身子喘气。
阿胜也等着胆子落回肚子里才怯怯地问:“九姑娘,你没事吧?”
南舟缓缓摇摇头,“阿胜,你跟我说说,咱们家是怎么弄到这份田地的?”
两个双腿打颤的人相携着去了前厅,门房老刘这会儿当丫头使唤,给他们弄了一壶茶。
茶是陈年旧茶,还是茶叶碎。
混混沌沌的飘着,一口喝下去,嘴里七零八落的碎茶叶,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南舟放下杯子,换成了白水,没滋没味的干喝。
原来南舟走后的第二天南老爷就发现,不但姑娘不见了,连同周氏给南舟预备的嫁妆一齐消失了。
找了几日找不到人,南老爷气得昏头。
先把家里派出去找人的几个少爷各揍了一顿。
儿子们早就心有怨言——打不着偷钱的,净拿老实的撒气。
南舟卷钱跑路给了少爷们启示,他们便开始动了小心思,除了三姨太家的五少爷。
就这样,几个少爷开始暗搓搓地偷偷古董、蹭公中,把个家蛀得半空。
南老爷是个享福的人,家里没有嫡长子,他庶出的长子也是长子。
生意早就交给大少爷和铺子里的老人们打理。
大少爷开始还算勤勉,后来交坏的伴儿,带着他可劲儿糟蹋钱。
开始还有忠心的伙计规劝,可老大中了邪一样信那个狐朋狗友,就这样气走了不少老人,几个股东也相继撤了股。
那人狐假虎威作威作福,亏了几个大生意,然后卷钱跑了。
这事儿让南老爷知道了,对着老大又是一顿狠揍。
南老爷有个怪癖,教训儿子,不论谁犯了错,其他的儿子都要跟着挨罚,人人都不服气,早就心生怨恨。
大少爷老实了一阵,谁知道又和一个窑姐儿白珍珠好上了。
白珍珠带着大少爷抽大烟、狂嫖烂赌,没几年竟然弄了十几万的亏空,最后只好把南家的船运公司贱卖了,还一直瞒着南老爷。
后来裴家人故意放了风声出去叫南老爷知道,南老爷听完就气晕过去,就这样中了风。
老头子不管事了,少爷们没了忌惮,怕老大把家业全败光了还背上债,索性分了家。
老头子也管不住了,只好同意。
到分家的时候,才发现家里没什么值钱玩意儿了。
债台高筑,房子、地都没有了。
老大怕人讨债,带着老娘老婆想逃跑,结果没出城就被抓了。
其他房里人早走光了,除了三姨太和十姨太。
还不起债,老大就使坏把妹妹南漪给骗了,送给裴益抵债。
南漪要死要活的,裴益就拿着大少爷的欠条给她看。
说是陪他一回,抵几百大洋,还能让南家人继续在大宅子里住着。
否则别说南漪,就是十姨太也要被拉去妓院里陪客赚钱还债。
体弱多病的五少爷实在看不下去,找裴益理论被打伤,不久就一命呜呼了。
更气人的是,老大趁着南老爷病中,弄了个契书,拿了南老爷的手指打了手印,上头写着所有的债都子债父偿和他无关了。
南舟气得胸闷,咕嘟咕嘟又灌了几口白水。
她强稳了心神,心里还有些侥幸。
等明天先看裴家的字据,再回来对一对南家的账本,也许情况没有那么坏。
南家早没了账房先生,阿胜也是个糊里涂糊涂的,生意的事情一问三不知,好在还能找到旧账。
南舟算了一夜,越算越心凉。
真的不剩了,一点都不剩了。
这南家烂透了,她为什么要往自己身上揽这个烂摊子?
天快亮的时候,南舟倒在床上睡了个囫囵觉,醒来的时候快到中午了。
人饿得不行,这才想起来昨天到现在都没正经吃过东西。
她洗漱好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