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江头未是风波恶(2/5)
合院,四五间厢房。
不大的院子打理的还算整齐,基本的家居日常用品都一应俱全,南舟很是满意这个房子。
谈房租的时候,陆尉文推辞再三,说反正空着也是空着,有人来住省得他再费心找人打理。
无功不受禄,南舟谢了他的好意,还是按照市价拿了房租给他。
陆尉文也没再推脱,收下了。
南舟叫阿胜找人搬家。
从宽阔的大宅子到了拥挤的小院子,众人心里难免落差。
但南漪也不说什么,卷起袖子同阿胜一起打水扫地擦桌子。
东西好安置,人却搬挪不动。
南舟站在南家老宅的正厅里,三姨太同南老爷仍旧不肯走。
只是三姨太骂骂咧咧一天,已经没了力气。
南老爷却不知道哪里来了劲头,一直数落南舟。
南舟听也听乏了,心也疼麻木了,反而什么话都不入心了,耗就耗着吧。
到了日落,裴益果然带了人来收房子。
先着人检查了一遍先前贴了封条的家具,一切无误。
裴益在正厅里转了一圈,还没开口说话,南舟站起了身,“不是我言而无信,是我爹不肯走。
四爷要收房子请便,麻烦将我爹抬到我们的住处。
”说完竟然多一眼都没有。
南老爷终于坡口大骂起来,“你个败家丫头,联合外人来对付亲爹,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当初怎么没把你淹死在水缸里!”
南舟鼻头一直酸着,拼命忍着眼泪,再转过身的时候反而是一张笑脸,“是啊,多谢爹爹当年不杀之恩。
你养了我十五年,现在我也放句话在这里:换我养你十五年,报答你的养育之恩。
再往后您便自求多福。
你的那些小老婆一个个气死我娘,这笔账我也记着,咱们有日子好好算。
”说完人就走了。
裴益看得新鲜,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女儿,他都忍不住想说她不孝。
但现在收房子要紧,他抬抬手,一群人一拥而上,将南老爷和三姨太抬起来扔上了马车拉去了新家。
南老爷满胸愤恨,一口气没上来,人差点死过去。
又是请大夫、又是弄药,将将忙活了一宿。
裴益乐呵呵地回了家,见裴仲桁的书房里还亮着灯,便拐了进去。
裴仲桁照常在默经文,裴益走进来,拖了个椅子反坐下。
捏了桌子上的一块枣糕,边吃边把今天的南家的事儿说了一遍。
裴仲桁像个入定的老僧,裴益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
“也不知道谁借他的胆子,敢租房子给南家的丫头!明儿,不,过几天吧,我就叫房东把人赶出去!”
裴仲桁的目光动了动,放下了笔。
轻轻吹干了墨迹,照常一张一张扔进火盆里烧了。
裴益露了一个可惜的表情,“好不容易写的,怎么好好的就烧了,多浪费!上回娘叫你抄经,你也不给她抄。
自己抄的还烧,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裴仲桁却是拿干净帕子擦了擦手,“不用去打听了,那房子的房东是我。
”
裴益嘴里的枣糕惊地掉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似乎是悟出来他的意思,手指冲他点了点,不正经地笑得起来,“哈哈,二哥你不会是想睡那丫头了吧?”
裴仲桁在他脑袋上弹了一指头,“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
”
裴益撇撇嘴,“别跟我掉书袋子,听不懂。
”
“你就装傻吧。
叫你节制点,回头得了病有得你哭,也不怕去医院打606。
”
裴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那不会,我小心着呢,找的都是干净的姑娘。
”
裴仲桁不再同他说这个,换了话题,“最近不要再惹南家的人,听见了?跟你说过多少回,一刀刺到底,那是仁慈;慢慢地割,才是报仇。
”
裴益揉了揉脑袋,哼了一声,“真麻烦!算了算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好,我不惹他们,可是他们要是撞我枪口上,就别怪爷不客气了。
”
裴仲桁没再说什么,拿了本书看起书来。
裴益呆着也无趣,想了想昨天宜春院新来的姑娘挺入眼的,便跑去找姑娘了。
等到人走了,裴仲桁才放下书。
抬眼一望,外头不知道何时下起了雨。
书本里夹着一方素净的手帕,只在四角绣了很小的几朵石榴花。
经年累月的,那花却不见褪色,火红刺目,鼻端似乎还有暗香浮动。
那雨声嘀嗒嘀嗒,落的人心都乱了。
院子里有棵石榴树,纤细的枝丫被雨水砸弯了腰。
南舟坐在小马扎上一手托腮一手扇着小蒲扇,面前的小泥炉子上正熬着南老爷的药。
火舌舔着瓦罐的哔啵声,雨落的掷地声,罐子里沸水的咕嘟声都混在了一起,时间仿佛停住了一样。
南老爷病得更狠了些,还能说话,只是更不利索了。
她假装听不懂的话,就能清净一只耳朵。
另一只耳朵不得清净,自然是三姨太在数落十姨太伺候的不好。
请丫头倒也不是多贵,只是南舟不想惯她的脾气。
南漪红着眼睛走过来,也寻了个马扎靠在她身边坐下。
开始也是拖着腮,过了一会儿,人往她肩上倚了倚。
南舟因为肩上的那点重量从神游中清醒过来,侧了侧头,看见南漪清瘦的脸庞。
妹妹也仰着头看她,两个人相视一笑。
南舟独来独往惯了,可看到南漪,就生了要保护她的心。
她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一个胆大坚韧,一个柔软怯懦,她保护的不过是另一个自己。
可这世间谁来保护她呢?
“你太瘦了,以后多吃点。
”南舟用厚布包着瓦罐盖子,掀开看药熬得怎么样了。
“我吃不下。
”
“吃不下也要吃,身体好了才有力气干别的。
”
南漪低着头不说话,就算有点好东西,都要先紧着南老爷,剩下的都叫三姨太抢了。
南舟知道她想什么,凑到她耳边小声说话,“等会儿药熬好了,我带你上街买好吃的。
你悄悄藏一点带回去给十姨娘吃。
”
南漪使劲儿摇头,指了指三姨太的屋子。
南舟笑得调皮,“不叫她知道,她那么胖,少吃两口瞧着还顺眼些。
”
南漪也抿着嘴低笑。
熬好了药,端给了三姨太。
如今南老爷只吃她经手的东西,怕其他人害死自己。
三姨太不愿意做伺候人的活,可她也不肯拿私房钱出来请人,南舟更不肯。
最后协商的结果,就是她只管照顾南老爷,其他的事情不做。
旁人为了耳朵清净,也没什么意见。
三姨太自己的私房钱是有一些的,到乡下找个地方养老也是够的。
只是一恨南家的两个小妖精,另一桩心事,她听说过南老爷有个价值连城的宝贝,当时分家的时候谁也没瞧见被谁拿走了。
她怀疑那宝贝要么在南舟那里,要么就是南老爷偷藏了起来。
总之,这样的宝贝,她怎么也要分一份。
外头的雨势收了不少,淅淅沥沥地落着,南舟同南漪合撑了一把油纸伞出去。
这庭院地理位置好,是闹市里的背巷,走走就到了震州城里最繁华的地段。
南漪是旧式的养法,没去外头学堂读书,在家里上的私塾。
平常外出的机会少,出了事后更是不肯出门。
现在她跟着南舟仿佛变了一个人,有了主心骨,什么都不惧怕了。
外头的世界比她想象的要丰富有趣的多。
在街上逛了一阵,雨停了。
太阳出来了,路上又热又潮。
南舟收了伞,看到卖冰的,停下来买了两碗冰。
两个人坐在路边肩并着肩吃东西,低声笑语,少女们简单的快乐。
裴益从聚鑫斋出来,顺子跟在他后头提着一大包点心。
汽车夫把汽车开过来,顺子眼尖,指了指街对面,“四爷,您瞧那个不是南家的十一姑娘吗?”
裴益一听,下意识抬腿就要过去。
走了两步想起裴仲桁的话,又撤了回来。
“没见过女人,多稀罕哪?”他不甚在意地飘了一眼。
南漪穿着浅葱绿色的短袄,黑色长裙,脸上一团笑意。
他哼了一声,还以为这女人不会笑呢!不过笑起来倒是好看的紧。
顺子把车门拉开,裴益坐了进去,顺子也跟着猫着身子坐进来。
裴益一摆手,“去,把那包点心给十一送去。
”
顺子“啊?”了一声,“这个不是带到山上孝敬老太太的吗?”
“你不会再买一包啊,脑子长着是摆设用的?”
顺子忙说“是、是。
”笑咪咪地提着点心到了两人面前,双手把点心往南漪旁边一放,“十一姑娘,我们爷送给你吃着玩儿的。
”
一见是裴家人,南漪顿时吓得脸都白了,手里的冰碗也摔到了地上。
裴益在车里见了,撇撇嘴,“这点儿出息。
”
南舟自然是不会要他的东西的,拉起南漪就走。
顺子知道东西送不出去,回去定然一顿好骂,说什么都要交给南漪。
几个人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惹得路人侧目。
顺子把东西硬塞到南漪手里,她像被扎了一样,猛地甩了出去。
顺子见状,露了凶像,南舟挡在南漪面前,“你们二爷白纸黑字可是答应不再骚扰我们的!”
顺子见她搬了裴仲桁出来,东西也毁了,只得灰头土脸回来复命。
果然先被裴益拍了几下脑壳,“蠢,东西都不会送!”但裴益的倔脾气也上来了,“去,再买两份,叫他们送一份去南家。
爷今儿就要赏东西给自己的女人,还不信赏不出去!”瞧南漪那个小身板,家里到底给饭吃没给饭吃?
顺子忙跑回店里去张罗。
裴益再看,那两姐妹早就不见了人影儿。
他“哼”了一声,觉得不该答应二哥,凭空少了许多乐趣。
他女人不少,可都是迎来送往的,他也不过是她们的恩客而已。
南漪不一样,就他一个男人,有点专属品的意思。
她越是不要,他还偏要给。
南舟同南漪刚到家门,就看见聚鑫斋的伙计捧着食盒等在外头。
见了人来了,伙计忙把东西奉上。
南舟一看东西就知道是裴益阴魂不散,说什么都不肯要。
人进了院子,一转身关上了大门。
伙计没办法,只得把东西留在在了门外。
连着几日,总有人拍门。
南漪一听到拍门就躲起来,好在都是聚鑫斋的伙计送东西来,不见裴家人,慢慢也放下心来。
如此十来天,南家大门外堆满了东西。
夏天东西放不住,一两天就坏了,还招苍蝇。
南舟有心找裴仲桁告状,但裴益这样也不算骚扰。
最后她把东西挪到巷子头,插了块木牌,“济世积德,自取随意。
”
伙计再来,南舟伸手一指,叫他把东西放到那边去。
街上的小叫花子们很快就发现了这样一个好去处,东西很快就被取走了。
后来发现日日有人送吃的,便索性在附近蹲守。
见人来了一哄而上,差点把伙计的裤子都扒下来,吓得伙计也不敢来了。
这样总算是消停了。
这些日子南舟在家里看这些年的账本。
南家值钱的古玩字画都是造了册的,分家时各自的账也是清楚的。
只是那些哥哥、姨太太私下里卷走的东西却没了下落。
她估算了一下,只要东西能交出来一半,不走当铺,正经地卖了,差不多也就能把债还上。
五六个哥哥,她不信一个念一点骨肉亲情的都没有。
南舟带着阿胜跑遍了全城,不是受了白眼就是吃闭门羹。
哥哥们的态度都一样,吃进去的东西怎么可能再吐出来?钱是老大欠下的,凭什么叫他们还?
南舟发了狠,日日去堵他们。
几个少爷也是被她缠怕了,最后达成了意见,东西可以拿出来,但老大吐一件,他们就吐一件;老大拿两个出来,他们就给一双。
南舟知道这不过就是他们糊弄自己的把戏,老大若真舍得东西,当时怎么可能拿南漪去抵债?
除了自己哥哥,其他亲朋好友更不必说。
或闭门不见,或哭穷装困,或给个几百块钱了事。
南舟一辈子受的委屈羞辱加起来都不如这几日多。
毕竟是个脸薄心气高的女孩子,对着哥哥还能据理力争,但对着陌生的亲戚旧友开口,总是忍着万分难堪。
南舟讨债讨得身心俱疲。
本来十姨太也是个不会做饭的,潦草吃了几口,也吃不下。
阿胜唉声叹气不断问她怎么办,三姨太照常阴阳怪气。
南舟心里烦闷,叫阿胜在家里好好看着,她自己出去走走。
南舟在想后路。
要不来东西,这么一大家子该怎么办?她自己的钱省着用,带着南漪走也是够的。
阿胜年轻又识字,找个地方当伙计养活他自己也是不成问题的。
三姨太她可以不管,南老爷和十姨太怎么办,真的就不管不顾了?
夏日夜长,不知道想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久。
晃过神,发现竟然又回到南家的老宅了,如同老马识途。
她突然想起来,自从回来一直还没去过母亲的院子。
她是端午前生的,母亲生前绣了一只香囊给她。
在娘胎里名字就起好了,不论男女都叫“舟”,也是谐“周”的音,那香囊上就绣着一条船。
那年走得急,不晓得把香囊放到什么地方去了,总也找不到。
因为时间紧迫,来不及细找便走了。
南舟站在街上打量了一会儿宅子,似乎没有什么人声。
裴家人怕是也不会过来住,大约会拿去卖掉。
但这宅子价格不菲,一时半会儿多半卖不掉,宅子应该还是空着。
南舟围着宅子走了一圈,记忆里有处墙身有个不大的墙洞掩在繁花茂草间。
她循着记忆找过去,拂开乱枝,果然洞还在。
南舟从那洞里钻了进去,熟门熟路进了母亲的院子。
除了廊子下几盏电灯偶尔发出的电流声,一路上都静悄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