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江头未是风波恶(3/5)
房间没上锁,轻轻推开门。
虽然视线不好,但对这里她再熟悉不过。
从抽屉里摸了一根蜡烛出来点上,四周一下都亮了起来。
一切都还是旧模样,十几年都没有变过。
床头是一排矮柜子,柜子上嵌着两排小抽屉,往常都放着母亲的东西,大部分都已经叫她带走了。
撕开封条,她翻箱倒柜地找那个香囊,最后终于在箱子底下找到了。
还找到了母亲当年的嫁衣。
她抱着母亲的衣服,手里抓着香囊,泄了劲儿。
人躺到母亲的床上,仿佛是躺进了母亲的怀里,舍不得离开。
小时候受了委屈欺负,都会躲进母亲房间里寻一点安慰。
想母亲想的厉害,鼻子一酸就落下泪。
她从小就爱哭,可知道不能在有些人面前哭,所以特别能忍眼泪。
一旦没人了,她便会不管不顾的嚎啕大哭。
如今四周无人了,索性放开了哭。
裴仲桁隐在树阴处,天上一轮满月染得庭院一层灰银。
树枝间透下几线月光,明暗交界的地方,有个知了猴正从土里往外爬。
裴仲桁垂目看着它慢慢地爬出来,然后爬上树身。
回裴家总是路经南家大宅,是多年下来的老习惯。
今天赴宴夜归,从这里经过的时候,仍旧是习惯性地看了南家的大门一眼。
清晨下过雨,雨过天晴后连月色都分外冼净。
鬼使神差的就叫停了汽车夫,自己迈步进了宅子。
南家他从未涉足过,但南家的大门他却比谁都清楚。
门槛高几寸,石狮子头上鬃毛有多少个卷,门上剥落了哪片朱漆,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那年妹妹病重,大哥带着弟弟在外头做工无人照料她。
他放学回到家里才发现妹妹快不行了。
妹妹瘦得就剩一副皮包骨,小手轻轻抓着他,“二哥,我想娘了,我想见见娘。
”
他抱着妹妹守在南家大门前。
他拍过门,被打了出来,不敢再拍。
只能在门口守着,一日一日的,瞧不见母亲。
一日一日的,只瞧见妹妹瘦小的身体在他怀里冷却、僵硬、又变软。
他能给她的,不过是几行热泪,一张草席。
人活下来真难,因为还带着那么痛苦的回忆,呼吸都是痛的。
伴着此刻屋子里人的哭声,仿佛是他回忆的伴奏,呼吸更痛了。
他静静地看着那只知了猴趴在树身上一动不动。
屋子里的哭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了,烛光却仍在。
他站得双腿麻木,动了动腿,从阴影里慢慢走出来。
门没关,心真是大。
他的脚步很轻,借着烛光望见内室的床上躺着一个人。
身下是鲜红的衣裙,衬着她的脸白得刺目。
再走近了些,她枕着的地方深色一片,是哭湿的。
大约是夜里风凉,一只手紧紧攥着衣服。
垂着的一条手臂露出来,雪白的腕子上没有任何首饰,手里松松揽着一个小香囊。
他蹙着眉头屏住呼吸,俯身看了一眼。
葫芦状的香囊坠着流苏,靛蓝色的缎面上绣着一条小船。
她梦里时有抽泣,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浓黑的睫毛卷曲着,像安静停在眼睑上会忽然振翅的蝴蝶。
他也乏了,在桌边坐下。
打量了四周,猜测到大约是她母亲生前的住处。
桌上的蜡烛悄悄地燃着,火光不动,连风都很静。
旁边的人呼吸匀停,是睡熟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币出来,百无聊赖地慢慢折着,有一种难得的“静里浑将岁月忘”的宁静。
南舟似乎是听到了狗叫声。
她猛地睁开眼,人还是混混沌沌的。
眼前一支残烛的火光摆了几下,她揉了揉头,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
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样睡过去了。
她忙从床上下来,手里的香囊不见了,变成了一团纸。
她急得四处翻找香囊,但还是遍寻不到。
狗叫声却是越发清晰了。
她不敢久留,吹灭了蜡烛赶紧沿着来路回去了。
裴仲桁的手紧紧压着狗的嘴巴,直到看到她身影消失才松开手。
刚才不知道从何处闯进来一只狗,直接跑进了房间。
他怕野狗伤人,竟也没做他想,徒手便上前去抓狗。
同狗搏斗了一阵,终于被他制住了。
裴仲桁松开了狗,那狗不甘心的冲他吠了几声,没见过这样凶的人,也是怕了,一溜烟地跑了。
裴仲桁甩了甩手,刚才被狗抓破了手。
好在是条不大的小狗,伤口也不深,看着也不像疯狗。
他从口袋里掏了手帕随便缠住手,不想叫人瞧见伤处,便把手插进口袋。
可手一放进去,指尖下一片柔润丝滑。
他顿了顿,还是把东西掏了出来。
月光下,丝绸泛着软润的光。
一时恍然刚才的鬼迷心窍,目光里突然有了狠意。
掌心攥紧了,在扔与不扔间,无声的踟蹰。
忽然肺里又难受起来,止不住地咳嗽,叫他不用思考这个难题。
他下意识握拳在唇边,想去压一压咳嗽。
鼻端忽然盈满了一种奇异的花草香,深吸了几口气,咳嗽竟然止住了。
松开手,这才注意到他手里紧紧攥着她的香囊。
南舟回了家,家里的人都睡下了。
阿胜还给她留着门,见她回来了,轻手轻脚帮她准备了洗澡水。
她气息不定地躺进木桶里,把自己浸入水底。
过了片刻猛然钻出来,伸手从旁边的桌子上把刚才放下的东西拿出来。
那团纸舒展开,居然是纸折成的东西。
她蹙着眉头仔细研究,上面印着英文字,又看到了花体的数字20。
竟然是一张二十英镑折成的一只猴头。
她趴在木桶沿边,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抓了香囊在手里,怎么就变成这么个东西?难道刚才有人进来了,拿猪头换香囊?还是说一切都是她的幻觉,她根本没找到香囊,就是找到猴头?
她本想拆开看看上面会不会有字,可是研究了一下发现折得很巧妙,拆掉了怕是无法再复原了。
虽然是个猴头,可不见丑态,面宽头大很是憨态可掬。
她扬唇一笑,难道是灰姑娘的神仙教母,没有送南瓜车和水晶鞋,送了英镑给她?也许真的是母亲显灵,送了神仙教母给她也说不定呢。
她决定好好收起来。
南舟又找了几日,终究是找到了老大的住处,不过大少爷照常是不在家的。
大少奶奶柳氏一听说来要东西,抱着孩子便坐到了地上,一声叠一声地哭诉南家大少爷薄情寡义败家,不顾念她们母子。
如今这日子全靠着自己娘家带来的一点体己钱过活,不曾留给家里人一个铜子儿。
二姨太这会儿放下对儿媳的成见,快速地统一了战线,搂着柳氏一同哭。
末了沾了沾眼角,“我不过一个妾室,媳妇又弱,哪里能劝得住他?我们都知道九姑娘的能耐,倒也真心诚意希望九姑娘替我们把人寻回来。
只要他回来,九姑娘直管同他要,我们绝没有二话。
”
南舟知道她们不过就是演戏,她胸中一口恶气,“好,我就替你们把大哥找回来!”
柳氏一听止住了哭,报了地址给她,阿胜一听红了脸。
等离开了大少爷家,阿胜嗫嚅道:“九姑娘,长春巷可都是妓院,你还真去啊?”
“去!”她自然要去的,她倒要看看,这个大哥能混蛋成什么样。
人是在一间叫宜春居的妓院里找到的。
老鸨本要把南舟拦在外头,南舟却是冷着脸,“我家嫂子抱着侄子在家里要死要活的,你敢拦我,出了人命你担当起吗?我又不砸你场子,不过给兄长带几句话。
”
老鸨看她虽然穿得素净,料子却是极好的。
人同衣服一样,虽然不张扬,却处处一股子咄咄逼人的劲儿。
老鸨也不想惹事,索性叫她进去了。
阿胜在他爹面前发过誓,永不进妓院,所以留在了外头。
妓院里的客人见她进来,侧目纷纷。
南舟只当没看见,一路找到了南孝庭。
几个纨绔子弟围在一起推牌九,个人都叫了局。
站在大少爷南孝庭身后的,个是相貌极其妍媚的年轻女人。
南孝庭开牌前总来一句,“珍珠,吹一口!”白珍珠便捏着帕子嫣笑如花地吹一下。
有人一起调侃几句半荤半素的话,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伙计推开了房门,同他道:“南大少爷,有姑娘找。
”
众人还打趣道,怕不是哪个相好的打上门来。
南孝庭从牌九里抬眼一看,吓了一跳,以为见了周氏的鬼魂。
再一定睛,想起来是认错了人。
“哟,这不是咱们家小九吗?几年没见,都出落成大姑娘了。
”
南舟往他身旁一站,“我有事同大哥说。
”
“说什么?难不成打算说你当初从家里带走的东西都挥霍完了,找大哥拿钱做嫁妆?”
白日晃晃地推牌九也不嫌不雅相,反正是没日没夜地挥霍钱。
南舟见他摆出一副无赖的模样,便也无需再给他留情面。
她手袋里拿了一张纸出来,满满当当记着当时被几位少爷偷拿的东西。
“这里头大哥拿了多少,你自己心里有数。
你自己欠的债,不能叫其他人帮你还。
”
南孝庭斜了她一眼,“不是当大哥的教训你,要说拿东西,你才最该吐出来!谁知道你到底卷走了多少东西,现在还有脸站在大哥面前,找大哥要东西?”
“我拿的是我娘从周家带过来的嫁妆,是姓周的。
你们拿的是姓南的。
大哥趁早别惦记我那份儿。
几位哥哥我也见了,他们说了,只要大哥带头把东西交出来,他们也交。
”
南孝庭这一局又输了,气得指桑骂槐地骂晦气。
下一轮轮到自己坐庄,怎么也得翻个本。
他卷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南舟一把压住他的牌,“爹的死活是不是你不打算管了?”
南孝庭火上心头,一把把她推开,“轮不到你管我的事!你说是姓南的债,你可以不管;既然伸长了手要往自己身上揽,那就别说什么姓南姓周。
你娘在南家当家十几年,不知道私下里弄了多少银子。
大哥都不同你算账了,你还好意思想从我身上挤银子?”
南舟跌坐在地上,气得眼眶发热,真没料到他会无赖到这个地步。
白珍珠走上去把南舟扶起来,对着南孝庭嗔道:“真是个莽汉,看把人摔的!”
南孝庭撇撇嘴,“想要钱?那你就赶紧求求神,保佑大哥马上赢钱。
爱等你就等着吧,等大哥赚了钱,咱们再谈钱的事。
”
南舟满腔怒火往上顶,比起裴家人的所作所为还叫她生气。
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拼命忍着,转身跑开了。
可下了楼,她又停住了。
她这样回去了,以后该怎么办?几个兄弟是不顾骨肉亲情了,她也想一走了之,可她真的没办法不顾南老爷死活。
她这样一心一意地对父亲,却是挨骂挨得最多的。
她下个月初拿什么钱还给裴家?她真有一种走投无路的感觉。
无力地在台阶上坐下来,所有的委屈都涌上来,眼泪便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她抱着膝,埋头不管不顾地哭起来。
“小姑娘,挨打啦?”忽然一个清朗的声音在头上响起,还带着三分笑意。
南舟正哭地伤心,听见有人说话,想起来这是什么地方,忙去抹眼泪。
但抽泣一时半会儿停不住。
她从臂弯里抬起头,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锃亮的皮鞋,再往上走是裤线笔直的深灰色西裤。
那人双手抄兜,弯着身子在同她说话。
南舟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花,盈满了泪水的大眼睛冼亮。
待看清她的样子,他先是愣了一下,继而绽开一个笑,“姑娘,我们是不是哪里见过?”
南舟愣了一下,然后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衬衫前襟,“你把门钱还给我!”
江誉白笑容更开,“真的是你啊?”怎么在妓院里头,难道真是个交际花?
“是我!”南舟站起身,“换门、换锁、刷墙,加上房东太太收的损坏费押金,一共四十五块钱。
你的坠子现在不在我身上……”
南舟一本正经地同他算账,正说着,有人远远从二楼的一间房里探出脑袋,“四少,你怎么躲到那里了,可都等着你呢!”
江誉白一伸手将南舟拉进怀里,却也没让人瞧见她的脸,同那人笑道:“你们继续,我要带个美人儿找个地方秉烛夜谈去。
”
对方还想再留,瞥见他怀里的人在他身上又捏又掐,好不亲热。
都是场面上的人,不会坏人好事,只笑着道:“四少随意。
”
江誉白连拖带揽地把她往外带,她怎么挣扎都没用,“你放开!”
江誉白被她掐了好多下,忍着疼,脸上却仍旧带着笑,偏过头低声道:“姑娘是江某人的幸运星啊,今天再救一回,回头千金答谢。
”
怀里的人终是不乱动了,江誉白将南舟带上了车,交代汽车夫开到凯旋路十七号。
他松开了人,把两侧车窗和后面的帘子挡好,这才同她抱歉道:“刚才多有得罪,小姐莫怪。
”
南舟抿着唇坐得远远的,简直见了鬼,每次碰到这个人都要叫他占便宜。
“四少,还跟着呢。
”汽车夫低声道。
江誉白点点头,“知道了。
”
到了地方,他先下了车,然后绕到南舟那边替她打开了车门,又像刚才一样揽进怀里藏好她的脸。
进了楼,掩上窗帘,打开灯,在留声机里放了一张当红歌星的唱片。
做完这些,江誉白轻轻挑了帘子往外头看,那辆车还在外头守着。
南舟见他静静看了一会儿,面色沉寂。
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同刚才判若两人,像是有两张脸一样。
真是个奇奇怪怪的人。
江誉白一回头,便看到南舟抱胸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