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天寒冰雪满关河(3/5)
“我想把船全炸了。
”
裴仲桁的手停了一下。
南舟缓缓说起刚才的事情。
汤川要用她的船,没猜错的话,就是要运兵、运物资。
要用她的船去戕害更多的同胞?她根本不可能容忍这样的事情。
“我打算在船上绑上炸弹,船到海心的时候,炸船。
还有程燕琳,到时候我再坚持让她这个‘皇军特别顾问’也上船,省得她以后再祸害别人。
”
这是一个危险的计划。
炸弹从哪里来,如何安装,怎样爆破,她如何逃生?都是一系列复杂的难题。
但南舟一旦有了这个念头,便无法打消。
现在能做的事情,就是一起做好计划,寻求帮助。
她的船她自己最清楚,从哪里下炸药,要多少炸药,都要进行精密的计算。
那几艘船的图纸都不在家中,南舟借着检查船体的机会,把几艘船里里外外重新测量勘查了一遍。
除去扣在沪上的几条船,还有已经开走的船,震州这里还有四艘大船。
南舟站在码头举目望去,江安、江平、江顺、江吉号静静地停在港湾里,船身上涂上了赤红的“大东亚共荣”的字样。
这些她亲手设计定做的船,是她的心血也像她的孩子。
现在,她要亲手把它们毁掉。
曾经的船体的数据都要靠已有的不多数据和她的记忆,船长多少,型宽几何,型深多少,吃水、干舷等等一系列的数据渐渐都回忆出来了。
南舟连夜把几艘船的图纸画出来,又埋头计算爆炸点和爆炸时机。
裴仲桁在旁边一直陪着她,给她打下手。
同罗大夫通了消息,他也很支持炸船,这样不仅能消耗敌军的军力,也能稍微阻挡敌人进攻的脚步。
这些炸药便由罗大夫解决,然后派人假装工程师维修设备,和南舟一起安放炸药。
待到开船前假装最后检修,再启动计时器。
名单上的同事都安全转移了,罗大夫也探听到了运兵的日期。
他交代南舟,上船前再把名单交给汤川。
裴仲桁水性不好,南舟本意自己上船,让罗大夫想办法单独保护裴仲桁撤离。
但裴仲桁执意同她在一起,最后两人还是决定一起上船。
大副、二副也都是罗大夫的人,会在船体爆炸后一起负责保护他们从小船逃走。
要上船的前一天,南舟又来见三姨太。
南舟母亲院子里有个地道,可通到几条街外。
若她愿意走,可以安排人接她出城。
但三姨娘仍旧不肯走。
南舟没有办法,最后同裴仲桁一起向三姨太磕了头,又留了枪给她。
三姨太看着枪笑了笑,“我又不会打枪,要那个干吗?你自己带着吧。
放心,我也是南家正紧的姨太太,不会叫老爷蒙羞。
我虽然是个坏姨娘,却还是个中国人。
”
她的话说得南舟心里难受,还想再劝,三姨娘摆摆手,“你们自己走吧。
小五、老爷都在这儿,我哪里也不去。
”
“姨娘,万事要保重。
”
三姨太摇摇头,不再说话。
凌晨时汤川派人来,叫南舟去码头。
这和罗大夫得到的情报一样。
南舟穿戴妥当,一身格子马裤背心,马丁靴,一头爽利的短发。
她头发天生有些自然卷,像电过的,又比电出来的头发自然,英气里有一丝妩媚。
他们什么都没带,就像随便出门的一日。
汤川和程燕琳已经等在了在码头,见到南舟身后牵着裴仲桁,语气里有些轻蔑,“怎么九姑娘还要带着二爷?”
南舟无奈地看了裴仲桁一眼,“我这个男人,一日都离不得身,不然定要闹得家里鸡飞狗跳的。
何况,交给谁我也都不放心。
”
裴仲桁很配合地指着船大声叫道:“蛮蛮,船,我要坐船!”南舟安抚地在他手背上轻拍了拍。
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纸,“总算是不负所托,昨夜终于找出其中关窍,名单解出来了。
”
汤川两眼放光,大喜过望。
忙接过名单妥善收了,然后道:“九姑娘,就不送了。
祝你们一路顺风!路上有什么需要,只管找程小姐协调。
待到回程时,冈本大佐一定会给二位大大的表彰!”
南舟笑了笑,转身同裴仲桁上了船。
汤川带着人按照名单去抓捕,但跑了七八处,处处都是人去楼空。
他渐渐回过味来,这些人不可能一夜之间同时转移。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有人早已通知了名单上的人!他想到此处,身上一阵冷汗,忙带队返回。
而这时候忽然又传来消息,四艘运兵船忽然在海中发生爆炸沉船,死伤无数,损失无计。
汤川顿时明白了,原来上了南舟的当!
他带着人再冲到南家,果然家中仆役也都没了踪影,只剩一个模样富态的姨太太端坐正堂。
三姨太穿着暗红织金缠枝的顶时髦的旗袍,扑了粉、勾了唇,满戴金钗。
空旷的厅堂里只有她一人,她的夫、她的子都已经去了,她也忽觉人生无趣。
汤川自然要把她带走,多少能给冈本做个交代。
三姨太从容地缓缓起身,理了理鬓角,迈出大厅走进刀光剑影里,心中竟然无惧。
她这一生伏低做小也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也有。
青春消磨,中年丧子,满怀的不甘和痛苦折磨了她一辈子,到此刻忽然都解脱了。
有士兵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东洋话。
三姨太听不懂,却猜到他们说的是什么。
她微微侧了侧身,看向了耦耕园的方向,唇角微微浮起一个笑。
她讨厌南舟一辈子,可临终还是送了她一件结婚大礼。
南舟不是想烧掉耦耕园吗,她替她放了火。
三姨太忽然觉得,这大约是她人生里最痛快的一刻了。
她悄然在袖子里拉开了手雷的保险栓,指头松开了压握片。
“小五,娘来陪你了!”
天色蒙蒙亮起,半边天空变成了浅蓝。
小船随波飘出去很远了,最惊险的一刻过去了,所有人都一身狼狈。
天水相接的地方隐隐破出一道红霞,海面碎金,波浪起伏间成了一片琳琅世界。
南舟痴痴地看向来时的方向,仿佛还能看到那片火光。
裴仲桁知她不舍,正想开解,她却把头倚在他的肩头,“二哥,我现在什么都没了。
”倒不见哀戚。
“你还有我。
”他道。
南舟轻轻笑起来,仰起头,“嗯”了一声。
她多年为之所努力的一切,她曾经爱过的人,埋藏在每一艘船身上的心事与祝愿,都留在了昨日。
而她和他,会有更好的明天。
小船中途靠了岸,同船的也不知真姓名,只是称作李大哥、宋大哥。
上了岸,四人辗转月余终于到了宜城。
将人送到,那两人便匆匆辞别。
南漪见了南舟,自然是喜出望外,笑还没淡去,眼泪又涌了出来。
一转念又不妥,擦干了眼泪,拉着南舟的手,千言万语只剩下紧紧的拥抱。
晚上一家人围坐一圈,南舟见南漪虽然仍旧戴孝,但精神却好了许多。
她平日里去医院上班,不上班的时候便去谢应乔那里帮忙。
初到宜城的时候,孩子们本来是在这边同住的。
只是医生说南漪需要静养,谢应乔便把孩子都接过去了。
他那处宅子也是南舟早先叫他物色的,地方大、屋子多。
他的岳丈从前是个私塾先生,背井离乡总是气不顺。
孩子们过去了,老先生又有了事做,皆大欢喜。
十姨太看了看裴仲桁,又看了看南舟,一时感慨良多。
“真是没想到,裴二爷竟然成了姑爷了。
那时候九姑娘出生,我们几个姐妹也都去看孩子,都说这孩子长得好。
得是什么样的好儿郎,才配得上我们九姑娘呢?”
裴仲桁转头去看南舟,南舟噙着笑回看了他一眼。
两个人眼中都有明明白白的心意,或许出乎意料之外,但一切都不过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十姨太怕南漪见了人家夫妻浓情蜜意会触景生情,但南漪却是唇角含笑搂着岚岚,眉宇间的愁色似乎都舒展开了。
房间是现成的,因为听说他们成了亲,十姨太同南漪早早就布置好了房间等着他们归来。
新绣的鸳鸯对枕,合欢花的被褥,百子帐、并蒂莲,看得出操办人力求精致的用心。
夜里躺在床上,倒有种在新房里的意思了。
这一路舟车劳顿,辛苦非常。
甫一松下劲儿,人便没了力气。
裴仲桁倒没怎样,南舟却是难得的水土不服起来。
人浑身没力气,又累又懒,也没了胃口。
起先几日倒还没什么,只是觉得累,想睡觉。
后来渐渐犯恶心,什么都吃不下。
裴仲桁见她连着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便变着花样的给她做饭。
这一日南舟忽然说想吃豆腐,裴仲桁欢天喜地地跑到厨房做了芙蓉豆腐。
去了豆气的嫩豆腐,在瑶柱鸡汤里滚。
起锅的时候加一小撮香葱紫菜虾肉,闻着鲜香无比。
可端到了南舟面前,她喝了两口忽然吐了起来。
裴仲桁吓了一跳,一边给她换衣服,弄水漱口,一边狐疑起来。
虽说他的厨艺比不上德庆楼的大厨,也不至于难吃的要吐吧?自尊心受了打击,便自然要寻找原因。
他吃了一口,滋味鲜美,比起阿胜的那个水平高出百倍不止。
既然厨子没问题,自然就是食客的问题了。
南舟生无可恋地躺回去,“我不是得了什么病吧?”
“张嘴我看看。
”
南舟张了嘴,他看了看舌苔。
又拿了她的手过来,三指放在她手腕上号脉。
他虽懂些医术,毕竟没看过妇人的病症。
他蹙着眉头在将她的脉象与医书对照。
吐完了人也舒畅了。
南舟见他这样愁容肃穆,觉得好笑,侧过身子,打趣道:“裴太医,瞧出什么毛病了?”
他心跳地极快,有些口干。
舔了舔嘴唇,把眼镜往上托了托,不确定地说:“好像,好像是滑脉。
”
南舟大眼睛眨了眨,“那是什么?”
“就是,就是喜脉。
”裴仲桁被自己的结论惊地有些不知所措,话也说不利索了。
又怕自己弄错了,便又在她脉上搭了一会儿。
喜脉?怀孕了?!南舟猛坐起身,“不可能!我怀摇摇时不是这样的,什么反应都没有,能吃能喝,绝不是这样的!”
裴仲桁也拿不准,“那孩子和孩子总是不一样的嘛。
明天我去请个大夫过来看看,或者咱们去医院看看?”
南舟算了算日子,又觉得有些可能。
可怎么有这么能折腾的孩子?她又一阵恶心犯上来,捂住嘴,裴仲桁忙拿痰盂接住。
昏天黑地吐了一阵,简直生不如死。
好容易平息下来,看到裴仲桁又觉得可气。
“你怎么这样!”南舟抓着他一阵猛捶,“不行不行,我现在不想要孩子。
我们还要去接摇摇,挺着肚子怎么去?都怪你、都怪你!”
她算一算日子就知道是什么时候播下的种,这位爷自打装疯卖傻后,在她面前是一点体面也不要了。
书读得多,歪诗艳词一句接一句,连道理都跟他掰扯不清了。
反正他好口才,回回都能说得她哑口无言。
她从前是怎样自大地认为能打败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