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下透明(5/5)
难有籍册,如今,经过这次大规模测量,四海之田亩都能有图有据啦!
至于实际效果嘛,周铸有一个同行者叫成彦明,他留下了一段工作记录:他负责松江一府下的三十八都、二百一十五图。
一个人要兼顾这么多地方,其核田清丈的成色,怎么可能靠谱。
可见“竿尺有准”云云,无非是跟当地达成某种默契罢了。
你自己报上来,我给你写下来,大家都别深究。
这还是在大明统治的核心地带,至于外围各地,更是鞭长莫及。
事实上,无论在技术上还是形势上,洪武初年的朝廷没法彻底清丈全国土地,更别说给土地分级了。
对此顾炎武在《天下郡国利病书》里特意强调过:“国初定赋,初但据一时一地之荒熟起科,未尝有所厚薄于其间。
”
当然,朱元璋手里还有军队,如果要强行清田,也未尝不能。
但一村一县可以镇压,总不能每村每县都要靠暴力解决。
天下初定,民心未附,这么硬搞,必然激起大面积变乱。
作为一名出色的政治家,朱元璋表现出了相当大的弹性:既然做不成,就先退一步呗。
退一步,海阔天空。
退一步,十年不晚。
所以在洪武三年开始的户帖大登记中,他决定只专心普查人口,不去碰“清田”这根高压线。
只让百姓把手里的田地面积写清楚,官府做个账面统计,就得了。
可是不清丈土地,又怎么知道它们的面积和产出呢?就算让百姓自行申报,也得有个参考吧?
朝廷用了一个巧妙的民间土法来估算。
这法子原来在金华地区盛行,以产量来估田亩。
割麦子的时候,三捻为一把,每二百四十捻或八十把折为一石。
每六十束稻草,则为一担谷。
拿这个经验公式推算,肥田每亩收谷四担,瘠田两担,可以从产量粗略推算出土地面积。
这个经验公式适用于江南地区,北方物候不同,算法也有所不同。
比如说有一个姓王的秀才在山东诸城推行的叫折亩法:具体做法是设定一个基准单位,叫作税亩,好地一亩顶一税亩,次一点的地,两亩顶一税亩,再次的地,三亩才折一亩。
通过这种做法,尽量让税赋公平一点。
后来到了明中后期,折亩法被发扬光大,通行全国,不过那就是后话了。
无论是金华的经验公式,还是诸城的折亩法,都是折中之举。
朝廷无法核田,又要保证税收正常运作,只好采取这种粗疏的权宜之计。
朱元璋退的这一步,非常重要。
不清丈土地,百姓的抵触情绪会减轻很多。
朱元璋抓大放小,先把户帖给推行下去。
他甚至还主动下诏,鼓励垦荒,说新开发的土地不予起科。
百姓一听,好啊!旧田地官府现在不追究,新田地还不用征税,那还不多干点?元末抛荒的大量田地,在这个时期被重新垦殖,生产力迅速恢复。
至于户帖,官府说什么咱能填什么,反正是免费的。
老百姓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却不知道朱元璋的算计更长远。
他们不明白,户帖的真正功能,是把居民禁锢在原地。
只要人锁住了,朝廷想挖出藏匿的田地,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他们现在开垦的隐田越多,未来朝廷可以征税的田地就越多。
比如到了洪武十三年(1380年),朱元璋下旨宣布:“陕西、河南、山东、北平等布政司及凤阳、淮安、扬州、庐州等府民间田土许尽力开垦,有司毋得起科。
”听起来不错,从洪武十三年开始垦荒的土地可以不用交税。
但再仔细一想,不对啊,很多人从洪武四年开始就开垦土地了,洪武四年到洪武十三年期间的新田,可就这么被国家算进赋税了。
缓行一步的好处还不止于此。
经过户帖推广这一场全国大普查的洗礼,朱元璋锻炼出了一大批精通计算又深谙基层内情的官吏。
他们具备了清丈土地的能力以及丰富的地方行政经验,技术层面不存在障碍。
朱元璋这一招以退为进,既缓解了基层情绪,又推行了政策,还锻炼了队伍,为以后埋下伏笔,可谓前后勾连,一举数得。
这般手段,真是面面俱到。
等到洪武十四年——恰好是户帖推行十周年,国家卷土重来,百姓们惊讶地发现,他们身负户帖之枷,面对虎狼之吏,已经没办法像洪武元年那样再玩小动作了。
真应了那句话,税收可能会迟到,但从不缺席。
咱们再说回那份户帖里的第二个问题。
林荣一的家庭地址,是嘉兴府嘉兴县零宿乡二十三都宿字圩民户。
注意这个“民”字,指的是林荣一全家的户籍类型,是“民户”。
在其他几份流传下来的户帖里,我们还能看到“军户”“匠户”等分类。
等一等,匠户、军户那些乱七八糟的,不是元代的职业户制吗?大明洪武二年确实搞过一个“原报抄籍”,但那不过是维稳的权宜之计,怎么洪武四年的新户籍里,还有这种鬼东西?
元代的这个职业户制,是一种历史大倒退。
本来在宋代,因为经济发展迅猛,户口设计趋向于宽松流动。
比如“客户”是没有常产的户籍,但如果一个佃农赚到钱买了田产,就可以“复造”户籍,从“客户”转为有常产的“主户”。
元代可不敢这么干,统治者最担心的是统治被颠覆,所以他们设计户籍的思路是往死了限制,限制得越紧越好。
职业户制下的民众,世世代代只能从事一种职业,不可变易。
放着宋的好东西不学,干吗学坏的?
朱元璋选择保留元代的职业户制,原因很复杂。
一方面,明初有大量人口是旧职业户出身,牵涉复杂,已形成一套固定生态。
贸然废除职业户,会造成一定程度的混乱。
明初百废待兴,朱元璋不想在这个上面节外生枝。
所以他在洪武二年,利用能搜集到的前朝旧档,申明效力,让职业户各安其位——先稳住再说。
而一项国家政策是有延续性的,一来二去,职业户便从权宜演变成常例了。
另一方面,朱元璋自己搞了一个卫所制。
庞大的军队不再退役,以卫所为单位,直接落地变成军户。
闲时屯田自给,战时赴戎。
而军人的子弟,世世代代都是军人。
朱元璋对这个设计很得意,自夸说我朝不用征兵,也不用征饷,军队自给自足,不惊扰百姓分毫。
这些人,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军户”。
不过朱元璋总算没太糊涂。
他只把户籍分为四类:民户、军户、匠户、灶户。
民户归户部管,军户归兵部,匠户、灶户归工部。
还有一些细分小户种,但总算不像元代那么奇葩。
在具体的政策落实上,他也表现出了务实的灵活性。
比如在这次洪武三年开始的户帖大登记中,有一个特别的要求:“不分户种,就地入籍。
”
“不分户种”是说无论民、军还是匠户,都要登记,没有例外,这是全国一盘棋;“就地入籍”是说,当时天下流民逃户太多,朝廷要求他们返回籍贯所在地,但如果有人不愿意回去,也没关系,可以在本地落籍,一样可以授田登记。
不过,无论是权宜之计还是规划卫所,都只是表面原因。
其实朱元璋沿用职户制,归根到底是因为他的控制欲太强了。
这种制度弊端多多,但特别适合维持稳定,而稳定是新生朱明王朝最重视的。
在朱元璋心里,老百姓最好老老实实待在土地上,别到处溜达生事。
不光朱元璋这么想,明清两代对职业户制,也颇多正面评价。
比如万历年间有一位礼部官员晏文辉赞誉说:“洪武旧本,由(犹)木之根、水之源也,木有千条万干,总出一根;水有千支万派,总出一源。
人有千门万户,总出于军民匠灶之一籍。
”清代的学者朱奇龄更是进一步分析说:“既有常业,有令世守之。
则父兄所以教其子弟,子弟所以拳其父兄者,无非各事其事,童而习之,其心安焉,不见异而迁焉。
”
朱奇龄的分析,真正是切中肯綮:你一生下来,职业就注定了,不会有别的想法,自然不会瞎折腾——此所谓“其心安焉,不见异而迁焉”。
官府方便管理,社会也能少闹点矛盾。
换句话说,为了保证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朝廷并不在乎牺牲掉社会活力和个人自由。
这个职业户制度是特殊历史时期的妥协产物,在稳定明初局面方面有它的意义。
没想到朱元璋试用了一下,觉得太好使了,干脆把它当成一个常规,一代代传了下去。
不清田,职业户,从上述两处细节可知,设计者在一份薄薄的户帖里埋藏的用意,实在深若渊海。
这一次户帖大登记,从洪武三年年底一直持续到洪武四年年底,前后整整一年。
因为策略务实、设计周详,加上最高领导人的高度重视,很快全国大部分地区都顺利完成任务。
虽然这次普查的原始记录并没留下来,但根据种种记载推测,总注册人口数在五千五百万以上。
这五千五百万人,是已经安定下来的生产人口,而且处于官府控制之下。
只要朝廷愿意,可以追查到具体任何一户的状况,掌控力远超从前。
自宋末至元末一百多年,这是中央政权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了解天下人口多寡。
这对新生的大明政权来说,意义重大。
正当诸多官吏长舒一口气,觉得大功告成之时,大明朝廷又宣布了:户帖统计是一项长期性的工作,人口会增长,田地会变化,从此以后,每年地方上都要进行更新,每十年要重新造册。
原来这一切,都只是铺垫罢了。
真正的大戏,要等到十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