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九章 千齑面(4/5)
战,则九死一生,若降,说不定还有一条活路。
”
与此同时,傲因的牛尾却甩了起来,狠狠地砸在了姚世荷的后背上,只听喀哒一声,却是连护心镜都给震裂了。
姚世荷朝前踉跄了好几步才刹住,喉咙里涌出一丝带腥味的血来,又叫他生生吞回去了。
呼喝声中,常青还在轻轻地说。
姚世荷站得远,可那一字一句,宛如在耳,每一个人都听得到他的声音:“不过,从今往后只怕是连家乡的一碗面条,都未必能吃得到了。
”
战场上,轻敌者死。
不需要再复习父亲的这句教诲了,此刻从枪身上传来的震动已经让他手腕发麻,差点连枪都握不住。
那犹如肉瘤的地方,竟坚硬如此!
家乡的面条。
但这念头才刚刚成型,他就自那对细小的眼睛中望见了嘲笑。
忽然之间,姚世荷只觉得自己重又坐在了桃花帐内,眼前是一碗再普通不过的千齑面,金眼少女正在露出虎牙微笑,下一刻,却已经身在家中,端着那碗的人,换成了母亲,弟妹缠在她的裙边,讨着要从他这个大哥的碗里再多分些到自己碗里,叫母亲拿了筷子,作势要敲头,在空中悬了半天,终究是没有舍得落下去。
终究不过是只野兽而已。
跟那日一样,他红了眼眶。
和水牛一样,姚世荷想。
傲因猛地一蹬地面,朝他撞了过来,而他将身一侧,紧接着双手握住手中的枪,调转枪头朝傲因头顶的瘤子用尽全力就是一刺。
十万姚家军,多是鄂州子弟,战到今日,无人退过一步。
往哪里退?他们身后便是家乡,只消退一步,所珍重的一切便会被铁浮图的马蹄生生踏碎。
他握紧了腰间的横刀,死死地攥在手心里。
张玉虎的血似乎还沾在上面,入手滚烫。
身边的将士们早已喊了起来。
这声喊声成功地引起了傲因的注意。
它甩了甩背上犹如破烂蓑衣的黑毛,朝他低下头,前蹄在地面上刨出了坑。
“不降,宁死不降!”
他能看清它头顶两只苍白牛角中央,蠕动着的肉瘤,看清它收回口中如吸管一般的舌头末端滴着的液体。
躺在它脚底下的士兵还睁着眼睛,苍白的眼瞳灰蒙蒙的。
那双眼睛让姚世荷的胸中一热,不禁大喝一声。
“愿随姚将军决一死战!决一死战!”
他胯下的马霎时便软了前腿,跪倒在地。
好在姚世荷临战经验丰富,在马倒下一半时便顺势前滚了一圈,再站起来的时候,他跟那只傲因几乎是面对面了。
常青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却面露狠绝:“好!既然如此,常某也愿尽微薄之力,助姚将军退敌!”
姚世荷赶到的时候,这只傲因已经将一支不下二十人的步兵小队尽数踩死了。
它慢条斯理地咬开那些尸体的头盔,伸出吸管一般的舌头,吸着其中的脑髓。
直到如今,姚世荷仿佛依然能听到那晚的呼喊声,连大地都在微微震动。
光是它吼叫的声音,便已经足够让马匹受惊,而它的攻击是非常有目的性的:只踩踏姚家军中手持麻扎刀,负责斩掉对方马腿的步兵。
不对,地面是真的在震动!他忽然反应过来,朝身边的骑兵们做了一个保持安静的手势,自己驱动马匹朝前走了两步,自灌木的间隙之中朝外望去——远远地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是金军引以为傲的铁浮图马队,它们三匹一组,被捆绑在一起,披挂着布满朝外尖刺的黝黑铁甲,便如造型可怖的移动堡垒。
这是绍兴十年,北狄单方面撕毁了和约大举攻宋,七月,北狄以马军一万五千余骑,直逼姚家军宣抚司驻地郾城。
姚家军派出精锐背嵬、游奕两军应战,双方的骑兵在郾城外的平原上缠战,到了正午,北狄已经开始节节败退,这种怪物却毫无任何预兆地突然出现在了战场上。
姚世荷悄然无声地数着,同时跟身后的骑兵们打着手势:十五组铁浮图,十组步兵方阵,还有——他的手忽然僵硬了,等恢复过来,却是新的,艰难异常的手势:梼杌,一,二,三只。
姚世荷十二岁便随父参军,但这是他第一次在战场上与这样外形的怪物相遇。
就在这一天的傍晚,撤回郾城之后,他将从曾在无夏城担任过羿师的弓弩手那里得到它的名字:傲因,食人脑髓的妖兽。
在树林之外,被金兵所驱赶着的梼杌们已经过了舞阳桥。
它们个个犹如披挂满身黑刺的巨象,步伐沉重地缓缓前进着,身体两侧捆绑着粗大的树干,毫无疑问是准备用来攻城用的。
那浑身披满蓑衣般的黑毛,似牛非牛的妖兽就在他眼前,吞吃着人类士卒的尸体。
姚世荷朝颍昌城楼上望去。
自铁浮图出现的那一刻,城楼上瞭望的士兵便吹响了号角,现在,城墙上密密麻麻地,已经架满了神臂营的弓弩,每只弓弩旁边都有三名弓弩手待命。
此时,但见一名士兵高举起手中红边黑底的小旗。
姚世荷只听得一片哗啦啦的上弦声。
一
“准备——”
甚至没有回头看上她一眼。
铁浮图的马队过了舞阳桥,便改变了阵势,以前后三排的长队左右排开。
长途跋涉,本来该给人马休息的机会,但北狄如此急于求成,很快敲响了进攻的战鼓。
伴随着那鼓点,黝黑的堡垒开始了移动,将那几只梼杌护在中央,朝颍昌城冲了过来。
常青为怀里的乌鸦添上了最后一笔发光的羽毛,便抱着它朝悬崖的方向跑去。
“放!”
“金翅鸟!”山林摇曳,刀光晃动,更多的声音在呼喝着,“追啊!金翅鸟在那边!”
数百只神臂弩嗖嗖地射入了空中,划出弧线,又如同暴雨冰雹一般急速地坠下。
但即使如此,骑兵的整个进攻战线竟然未受影响,仍在朝前扑来。
那光芒如同金色的火团,方圆几里都被它所照亮,光芒中央显露出一只鸟的身形,起初像是只乌鸦,渐渐地却又更像是只凤凰了。
“放,放,放!”
寒夜的山林之中,忽然亮起了光芒。
两三次的弩箭过后,第一排的铁浮图多有伤亡,却很快被后面第二排的马队补充上来。
姚世荷已经能望见黑布包绕中那些血红的眼睛。
一向以沉默杀戮著称的铁浮图骑兵终于不再保持沉默,发出战斗的呼号。
“嘘。
”他一根根抚摸着她用力过度的手指,让它们放松下来,“等我回来,我会告诉你。
”
姚世荷紧握着手中的铁锥枪。
还不是时候,他提醒着自己,现在还不是时候,再靠近一点——
常青摇晃着站了起来,一步步朝她靠近,终于轻轻地握住了她露在外面紧抓着柳枝的那只手。
“嘭!”
“如果你一定要去,至少告诉我你究竟是——”
自颍昌城楼之后,升起一枚闪亮的烟火,拖出条长长的黄色烟雾。
正是他等待已久的攻击令!姚世荷举起了手中的枪,朝身后的骑兵们大喊:“愿死战者,随我来!”
“……你究竟是谁?”少女的手指紧紧抠着,柳枝在她手底下发出轻微的断裂声,“绍兴四年,扬州‘汤包常’家偏房失火,真正的常青和常小梨早就在火灾中失踪,尸骨未见。
这么些年来,你每年除夕都要回扬州团聚的‘家人’,根本就不存在!”
“报将军!赢官人率八百骑兵杀入铁浮图阵,缠战数十回合,人马尽赤!”
他诧异地抬头,却听见层层柳枝当中,传来一句几乎令他血液冻结的问话。
“报将军,敌军以梼杌攻城,共十余次,为火球沸油所阻,城门松垮,恐不能久撑!”
他听出那威胁中带着的哭腔,微微笑了起来:“既然如此,就此别过了。
”常青维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朝她长揖至地,却久久没有等到她的回应。
帅帐之中,姚将军立在沙盘前,手中是两只袖珍的小旗。
前线的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了回来,眼见是紧急万分。
“常青,你敢!待我一得自由,就去将你家小梨连同扬州城一并吞了!”
“姚将军,尚未到日落时分。
还请耐心等待。
”
“掌柜的,今后无人提醒,你也要记得少吃点儿。
就算我……翠烟跟樱桃的形体也还能维持几日,不至于立刻消散。
她们知道账本跟治胃痛的药各自放在了哪里。
”他想了想,接着嘱咐,“后院里的玉兰树下面埋的是我攒的私房钱,本来想给小梨做嫁妆的……”
说这话的时候,常青双手合十,注视着面前摊开的画卷——只是一片空白。
他缓慢地坐了下来。
那只乌鸦重又飞了回来,停在他头顶,展开翅膀模仿着朱成碧的语气:“蠢货!”
姚世荷的战甲早已被鲜血所浸透。
他注意到正在猛烈地冲击着城门的那几只梼杌。
便一路驱马杀入了梼杌的脚下,沿着它的后腿爬了上去。
“以我目前之力,顶多困住你一时,不过也够了。
”
他此刻站得高,一转眼却望见了梼杌身边,站着个满头蜷曲白发之人,身着长袍,与这战场极不协调。
他觉察到姚世荷的视线,也抬眼朝他望来,前额之上,赫然是一只鲜红的眼睛。
那梼杌,俱是这白泽用自己鲜血所画。
那夜倒在常青怀中的女将军曾这样说过。
“……蠢货,你做什么!”朱成碧仍旧在那柳枝之间挣扎,他能望见一只少女的手不甘地揪着柳叶。
只要杀掉他就能结束这一切。
常青一直等到它被捆得完全不能动弹,才松了一口气,这最后一博耗尽了他仅剩的力气。
姚世荷摸向了腰间的横刀,将那雪白的刀刃一寸寸地抽了出来。
那一刻,他眼前是张玉虎闭了眼睛,躺在火光当中的样子。
他身中五根巨刺,全部是姚世荷一根根亲手拔出。
不知何时,新生的柳枝已经甩了过来,缠在它的额头上,它一愣,便有更多的柳枝从身后层层围拢过来,拖着它一步一步,竟然将其捆在了柳树身上。
这只兽发起怒来,咬断了好几根柳枝,但每断一根,就有新的一根从原处生长出来。
“虎子,瞧瞧我是怎么替你教训这群龟孙子们的!”
却在半空中被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