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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待燕仍旧无言以对。
这场谈话太过深奥,已超出了他的悟性。
终于,太上皇说:“我猜你不会离开。
不过我想还是应当把我这份希望告诉你。
你走吧,任都统制,好自为之。
不管将来如何,我们都该感激你。
”
太上皇走到屋子的另一头,那里有一扇门。
任待燕心想,皇宫里总会留有另一道门。
他简直要流泪了。
文宗在门上敲了一下,门从另一边打开了。
文宗最后一次转过身来。
世人称他的字为“瘦金体”;他本可以成为当今独步天下的书画巨匠。
“那片废墟会告诉世人,当初的花园很美。
”话一说完,他便走出门去。
任待燕从此再没有见过他。
三天后,天还没亮,汉金城开始凋零。
牛马拉着大车,轰隆隆地穿过北壁的主城门。
车队出城花了好长时间。
赶车的奇台人带着满车的财宝刚一出城,就被打发回去赶下一辆车。
接手赶车的是阿尔泰人。
城墙上和大门口都有人点数大车的数量,过后还要比对计数——他们努力把城里出去的每一大钱都记录在册,希望这份记录能躲过战火。
后人在研究这段历史时,也的确用到了这些数字。
有条件时就让记载尽量精确,这样做自有其价值。
与此同时,另一个问题却是貌似精确的错觉。
比方说,新安城在历史上曾经历过无数次洗劫和焚城,第九王朝——彼时的新安城光华笼罩着整个世界——的“荣山之乱”时经历过,在那之前的第七王朝时经历过,汉金被围的同一年秋天也经历过。
尽管史书上有详细记载,但其实,谁也不知道,在这历次大劫之中,究竟有多少人死于非命。
同样地,汉金城捐输巨量财富这件事,尽管不乏详细记载,但也有人声称运出城的财富价值被人为夸大了,为的是让财富数量看起来接近事先议定之数。
然而,尽管番子当中也有会计人才(大部分都是来自被占领州府的奇台文书),但他们根本没有费心思去核对数目。
番子的目的早已明确,那就是把汉金洗劫一空。
大车出城这天,正巧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史料记载,那天微风从西面徐徐吹来。
或许还有鸟叫。
和城中财宝一起出城的是九皇子知祯,当今圣上的弟弟。
他骑了一匹高头大马,不过算不得一等的良驹——何况为什么要把好马送给番子?
他的骑术差强人意。
他二十刚出头,个头和他父亲相差不多,只是长了一张圆脸,也比父亲胖。
别人叫他祯亲王,这是一位古人的称号,不过他不像那位古人,算不得玉树临风,也说不上才华横溢。
几年前有位诗人为他写了一阕词,把他与那位古人相提并论,而这位诗人又颇负盛名,这阕词也就流传开来。
一个人的名声就这样被塑造出来,而这名声如何,与真实情况并无关联。
文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他穿过城门,来到番族当中,整个人都吓坏了,也没有掩饰好自己的心情。
他是个人质,是个担保,担保奇台会将余下钱物如数交出,尽管完全看不出他们如何能够办到这点。
坊间已经众说纷纭,说要城中男女将会被抓来送给番子,以此作价抵偿(数目巨大的)不足之资。
可就算真的这样,阿尔泰人又凭什么要交还年轻的祯亲王?
他在心里咒骂着自己的哥哥——还有父亲,这样做可有悖孝悌之义。
他心知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汉金了。
如今只剩下一个问题:他是会横死在汉金城下,还是会被番子带去北方,一辈子都远离故土?
他身上没有武装,这是自然,随行的六人也同样两手空空。
身为皇子,这样的随行无疑是有失体面,可草原民只答应他带这么多人。
阿尔泰人接管大车之后,似乎根本不屑于检查车上财物,但是皇子的随从却在城门外的通衢上受到严格地盘查。
番子倒不害怕这些被迫交出全部身家的奇台倒霉蛋,但这是他们的命令,他们的头领是那对兄弟……唉,这两兄弟真是叫人害怕。
任待燕穿着一件深绿色的长袍,外面罩一件褐色罩袍,一身宗子的装束,靴子里面却藏着一柄薄薄的小刀。
这把刀是多年以前赵子骥为他二人设计出来的。
知道他乔装打扮来到这里的人屈指可数。
连祯亲王(这名字真蠢)都不知道。
任待燕来这里有两个原因。
其中一个他自己都不愿意去想;另一个,则是他想亲眼见识见识统领这支大军的两兄弟。
这一举动并没有特别的军事意义,只是出自任待燕的私心:这两人给奇台带来这等灾祸,他想记下这对兄弟的脸。
任待燕突然想到,如果他今天把这都元帅兄弟二人都杀掉,那么老可汗——如今的皇帝——在选择新的继承人上面可能会引发内斗,而阿尔泰军也很有可能由此分崩离析。
这里众多的阿尔泰头目应该会挥师北上,带领部族互相攻伐。
这种局面不太可能出现。
最可能引出的结果是,城陷以后,他们会做出更加残暴的事情来。
因为到那时,阿尔泰军的头领将拥有汉金无可想象的财富,返回草原时还会带上汉金城里的皇帝和文武百官以及女人,到那时草原上不论有怎样的纷争和冲突,他都将胜券在握。
何况,任待燕也没办法杀掉他们。
他都不知道这两兄弟是谁。
他们意欲攻取汉金。
汉金正被人一点点交给他们。
早先任待燕还大声疾呼要奋起抵抗,可知祖的脸色叫人沮丧。
“不可”,任待燕有一种感觉:官家说这话时,不仅龙心不喜,就连他自己都成了官家小心提防的对象。
不过事到如今,这些又有什么打紧的?
朝廷上有人声称,等阿尔泰人有了足够的奴隶——下一步让人作呕的讨价还价的内容——自然就会退去。
这件事情任待燕连想都不敢去想。
买一个奇台的帝姬要花多少钱?买她来干什么?做侍妾吗?当奴隶吗?给马夫洗脚吗?替他暖床吗?供他炫耀吗?这一切,又会开出什么价钱?
宗亲家里的女人又值多少钱?年轻的值多少?会填词的值多少?书法造诣比男人都要高的,又值多少?喉头间的苦涩,让任待燕感觉仿佛身在牢笼之中。
在远处,他知道金河一定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金河在这里划过一道漫长的弧线,滚滚奔向大海。
路两旁过去种着榆树,一直通向河岸。
如今榆树都被阿尔泰人砍倒,劈柴烧火了。
整片平原上,目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