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远方(4/5)
我知道我不能走。
我还要找我的旅伴呢,这件事我不能忘了。
火车终于来了。
我激动得眼睛里流出了泪水。
它看起来很强壮,开得也很快,我分不清它还是不是我原来乘坐的那一班,但它看上去很像,于是我跳上了车。
车厢很空,有零零星星的人,看着窗外吃汉堡,他们的汉堡都很大,像一场汉堡盛宴。
我在一节节车厢穿梭,不知道我的旅伴在哪里。
“你知道我的旅伴在哪里吗?”我问一个很胖的男人。
他一边吃薯条,一边摇了摇头。
“你为什么吃这么大的汉堡?”
“很大吗?”他诧异地反问。
“当然大啊,顶我们那儿吃的馍的三倍大。
”
“是吗?这样的汉堡我能吃四个。
”
“真的?”我瞪大了眼睛问,“我认识一个老伯,一个馍都能吃好几顿。
”
“那他怎么活得下去?”
“他……他大概只有你的三分之一胖瘦。
”
我比着面前的男人,回忆着记忆里精干机敏的大爷。
男人或许有三百斤,一个人坐了一排座,肉像摊在座上,面前的小桌子深深地陷进肉里。
桌上的薯条像小山一样堆着。
他看着我的笔划,面色漠然,问:“你们那儿人都这么瘦吗?”
“差不多吧。
”
“你们真可怜。
”
“彼此彼此。
”我想起牛仔的话,有点不高兴地说。
他一边拿起下一个汉堡,一边问我:“你刚才说你要去找人,要找什么人?”
“我要找我的旅伴。
”
“他在哪儿?”
我说了一个地名。
“啊,我们到不了了。
”男人回答,“今天太晚了,火车不会去那边了,你还是下车吧,如果不下车,火车会直接带我们到芝加哥去。
”
“什么?”我惊讶道,“它不能这样!它许诺要带我过去的。
”
“太晚了。
它只能直接去芝加哥了。
”
“可是它许诺过,它许诺过!”
男人不以为然地摊开手:“事情总会变的嘛。
你不愿意,可以到芝加哥去申诉。
”
“申诉有什么用?我要找我的旅伴。
”
“没办法啦。
太晚了。
你只能去申诉。
或者下车,等明天下一班车再碰碰运气。
”
“哪里还有下一班车呢?”我绝望地说。
窗外开始下大雪。
暴风雪。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大的暴风雪。
全世界成了一片银白色,连窗口最近的电线杆都看不清楚。
房屋、树木、田野全都消失在席卷而呼啸的白色大风中,雪片如迷失的鸟群激烈地撞击在车窗上,玻璃起了雾,窗外积了厚厚的雪,让人看不清楚,完全不知道现在在朝什么方向行驶,只觉得速度、速度,火车狂奔,暴风雪狂奔。
天色已暗,风雪昏天黑地,遮盖大地上原有的一切,仿佛什么都不曾有过。
我忽然心里一片气馁。
我在风雪中迷失了方向。
找不到我的旅伴,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我担忧地蜷缩在座位里,任凭漫天风雪卷走我的思绪。
“你找人干什么呢?”对面的胖子边吃边问我。
我摇摇头,没有回答。
“说说吧。
反正没事做。
”
“说了有什么用呢?你又帮不上我。
”
“反正没事做。
”他说,“不如你讲你的事,我讲我的事。
”
我又摇摇头:“还是算了吧,我累了。
就算讲了,我们下车也还是陌生人,各走各的路。
”
“那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
”我说,“我们要是乡亲或者邻居,互相了解有助于建立人情,可是我们只是同坐一趟火车,下车了就各自分开了,还有什么说的必要呢?反正了解和不了解结果是一样的,火车终归是要到站的,我们终归都要下车,下车就不见了,什么也改变不了,还费什么力气呢?”
他又摊开手,说:“可是到哪儿不都是这样吗?”
我真的累了,不想说话了,情绪很颓然,安静地坐着看着窗外。
我不知道我这是要去哪儿,心里又想去哪儿。
我明明知道自己哪里也到不了,可为什么还一意孤行地踏上路。
我想起出发以前亲朋好友每天的关心和呵护,我知道他们都是为我好,可我还是偷偷卷着包裹跑了出来。
我只是被身体里一股隐隐的力量推促着,它是我的恐惧,我的填不满的需要。
我看到我的生活就像这车厢一样,因为尽头的终点无法更改,所以仿佛一切都不值得再做。
我害怕那个我终将面对的结果,可是我逃出来,却不知逃向何方。
我注视着夜幕,大风雪像时空转换的通道。
在一瞬间,一个地名忽然闪进我的眼睛。
它刻在一块木牌上,木牌挂在小站的屋檐下,屋檐点着一盏油灯。
油灯昏黄,只照亮了风雪间无比狭小的一个圆锥。
我心里一惊,我知道,那就是我该去的地方。
火车不停,可是它终究路过了这个地方。
我立刻站起身,整个人趴在窗户上,用手在眼睛两侧揽成圆,紧紧地盯着窗外。
我看见了我的旅伴。
他就在窗外,就在那里,就在原野的中央。
他在大风雪里建房子,挥动着铲子,身体被吹得左摇右晃,然而手却一刻不停。
风雪在他两侧急速飞过,气势汹汹。
他在挖地窖,在挖很深的地窖,刨出被雪深埋的一样样事物,用双手捧着它们安置进地窖。
他的身体看起来孤单孱弱,在风雪中好像随时可能摔倒,也没有人帮他,可是他挥动着铲子,一刻都不休息。
拼命地挖,挖。
那一刻,我因敬佩而哭了。
火车在长夜里穿梭,四周不时亮起媚人的火光,总是一瞬,一瞬就消失。
对面的胖子仍然在吃着东西,他的东西好像总也吃不完,而他吃了很久很久,还是一模一样的汉堡薯条。
火车终于把我扔在了芝加哥。
一下车,灯光和广告女郎就将我包围起来,灯光色彩迷幻,让人看不见墙上的裂痕,广告女郎的长腿又美又光滑,短裙掀到露与不露的精确分界,过往的人们都舍不得转开目光。
虽然是晚上,还是有很多人在大厅来来回回穿梭,黑色白色黄色蓝色绿色的肤色一应俱全。
有大群人端着酒相拥而去,帅小伙搂着黑眼圈的姑娘,有人在吵架,一个办公室门口出现了几个深蓝制服带着警棍的大家伙。
我左右环顾着,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一个一同下车的旅客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投诉,我跟着他走到铁路公司门口,发现小小的房间被挤得水泄不通,就退了回来。
我不想去投诉,只想赶紧离开。
这个地方让我觉得混乱而荒凉,所有霓虹灯底下都有血迹,所有招牌底下都有整面墙的裂痕。
我有点怕,只想离开。
四周很喧闹,人来人往,响着音乐,我不知道该向哪里去。
刚出门,一个流浪汉一样的男人向我凑了上来。
我下意识地向一旁躲开,满心的恐惧,他却和蔼地伸出手,指着一旁的汽车问:“坐出租吗?”
我看看他的车,惊魂未定,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打开车门请我上车,眨眨眼朝我笑笑。
“你是对的。
”他说,“这城里有很多犯罪,你小心一点是对的。
繁华和犯罪,这是硬币的两面,也是艺术的两面,你要了硬币,就两面都要啦。
一个人出门,小心一点是对的。
”
我坐进车里,车在漆黑的街道缓缓前行。
路灯不多,前方看不到风景。
“要去哪里?”司机问我。
“江村。
”我说。
司机点点头,没有多问,发动引擎,我们就这样一路驶进了黑暗当中。
我又在路上了,我总是在路上。
我为什么一直在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