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六县大辩论(5/5)
乙巳改科后缴纳的赋税定额与增减之变,极为详尽。
原文既长又烦琐,我姑且贴出其中休宁一县的赋税报表,让大家看看效果。
原额夏税麦八千九百九十九石四斗五升二合二勺,秋粮米一万八百四十九石八斗七升八合六勺。
改科多麦九百九十三石二斗二升一合八勺,该银二百一十四两八钱五分一厘三毫。
加米一万一千八百五十一石四斗八升八合,该银五千七百四十七两九钱七分一厘七毫。
麦米共银六千六十二两八钱二分三厘。
该县国初钱粮当歙三分之二,今照数平抵外,比歙多银一千二百六十八两七钱三分五厘,歙将何者相抵。
细致到了这地步,可见古人在数据方面一点也不含糊。
注意看最后一句“歙将何者相抵”,每一县的报表结尾,都会加一句“歙将何者相抵”,意思是我们的赋税清清楚楚,你们歙县哪个税目相抵了?
每张报表重复一遍,一共重复了五次,形同五次咄咄逼人的质问。
是文一放出,懂行的都知道歙县大事不妙。
歙县也觉得这个实在难以回应,立刻辩称这是各县自己修的,未必准确,还得看朝廷黄册才能定夺!
于是,双方经过将近半年的大辩论,慢慢地把焦点集中到了黄册上。
万历四年四月,歙县和其他五县几乎同时上书,正式要求调取洪武十四年黄册。
头大如斗的徽州府在五月十八日正式向南京户部提出申请调阅。
黄册是朝廷的重要档案,历代的档案存放在南京的后湖——玄武湖——库房。
这些都是朝廷机密文件,不能随便调取。
想查询,必须得到南京户部批准。
其实在这之前,歙县早已经偷偷派人去南京,暗暗地想抢个先手。
不料户部直接把去的人踢了回来,理由是“越申”。
因为黄册库是户部下属机构,不是什么小州县都能随便来查询的。
要查,得徽州府提申请。
休宁县、婺源县也偷偷派人去申请查询,被黄册库以同样的理由踢回。
虽然三县都未得逞,但可见彼此在水面下的斗争有多么激烈。
这次徽州府出面申请,南京户部终于批准。
徽州府赶紧组织了一支调查团,由歙县县丞、婺源县县丞、休宁县学训导组成,准备开赴南京查阅。
应天巡按宋仪望是个老江湖,他有点担心就算查了黄册,恐怕徽州人还是会纠缠不清。
无论查询结果对哪边有利,另外一边一定会大闹特闹。
为了避免这些麻烦事,宋仪望特意委派了太平府推官刘垓、宁国府推官史元熙,再加上徽州府推官舒邦儒——江西余干人,以中立第三方的身份,加入审阅黄册的队伍。
为了防止可能出现的骚乱,宋仪望还指示徽州府,把诸县带头闹事的几个人先控制起来。
去年六县大辩论的时候,除了几位知县唇枪舌剑之外,民间议论纷纷,涌现了几个意见领袖。
这些意见领袖在县里影响很大,要么为本县摇旗助威,要么频繁越级上书、上访、上告,还随时会向老百姓通报最新进度。
百姓闻胜则喜,闻败则怨,民间全靠他们才鼓噪出如此之大的声势。
在宋仪望看来,下面的民怨都是被这些大嘴巴忽悠起来的。
眼看查阅黄册在即,可不能让这些人生出变数,先关一阵再说。
于是连同帅嘉谟在内,还有五县的黄棠、程文昌、汪福髙、吴敏仕、胡国用等影响力最大的几个老百姓,被尽数控制起来。
不过帅嘉谟很快被释放了,因为他作为首倡之人,必须赶赴南京。
消弭了这个变数之后,徽州府调查团于万历四年七月十三日动身,于七月二十三日晚抵达南京。
二十六日,调查团向南京户部投文,次日得到召见。
户部尚书殷正茂勉励了他们一番,说:“二百年黄册,岂有可改易之理,各自安心。
”然后派了负责后湖管册的一个姓王的户科给事中、一个许主事予以协助。
不过这两位一听调查团的请求,都面露难色,说时间这么久了,可未必查得到啊。
调查团急了,我们大老远过来,就为了看一眼,无论如何还请协助。
八月初二,调查团终于进入后湖,见到了梦寐以求的黄册。
紧接着,他们眼前一黑。
黄册十年一造。
洪武十四年恰好是第一批黄册攒造的时间,从那时候算起,到万历四年,一共造了十九批,积攒起来的黄册数量,可谓浩如烟海。
别的不说,单是徽州府相关的黄册就装满了足足二十个架子。
光是搬运工人,就得临时雇用一百五十人。
而调查团能查卷册的呢?一共就歙县县丞、婺源县县丞、休宁县学训导三个人,外加一个编外的帅嘉谟。
这四个人埋头去查,估计查完得八月底了。
关键他们还不能亲自入库去查。
黄册库的规矩,外人不得入库,以防有篡改涂抹的情形。
想查怎么办呢?得由黄册库的官吏找到相关档案,先抄一遍,再把抄件发给他们。
这么做很安全,很负责,就是效率极其低下。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等呗!调查团的几个倒霉蛋一撸袖子,开始吭哧吭哧地翻起故纸堆来。
这些可怜孩子没料到,就在他们辛苦工作的同时,徽州府又出事了。
八月十四日,歙县一个叫许一纯的生员,突然上书徽州府,提出了一个新理论:“黄册的记录,并没那么可靠!因为那都是本地人所修,想要篡改实在太容易了。
而《大明会典》是朝廷修的,更具有权威性。
如果黄册跟《大明会典》矛盾,应该以后者为准。
”
这一下子,五县舆论哗然。
在他们看来,这个主张实在荒唐。
黄册是国初朝廷派员监修,当地人怎么可能篡改?而《大明会典》是政府法规手册,二手资料怎么跟原始资料比可信度?
不用问,这是歙县知道黄册查询结果对自己不利,开始造势了!
五县毫不含糊,立刻具文反击,两边的话越说越难听。
你骂我“罔上规避,侮文蔑法乱政”,我骂你“五县奸刁,妄行捏奏”,甚至还有好多百姓跑到官府门口,哭着要求“恳天作主,剿虎安民”。
瞧瞧这用词,剿虎,这是恨不得把对方当土匪给剿了。
结果正如宋仪望所担心的那样,闹事者关了一批,又来一批,抓都抓不完。
在他们的煽动下,诸县立刻又沸腾起来,局势又一次大乱。
倒霉催的徽州府一面四处安抚,一面催促南京那边尽快拿出一个结果才好。
这一等,就等到了九月中旬。
调查团终于完成了工作,整理出一份从洪武十四年到隆庆六年的黄册抄件。
随之而来的,还有帅嘉谟的一份报告。
在报告里,帅嘉谟说,洪武十四年造的黄册,缺损甚多,尤其是最关键的“乙巳改科”以及当年四月一日改科的记录,完全丢失。
没了?
没了!
所有人听到这个消息,都傻眼了。
六县人民都望眼欲穿,指望着黄册来主持公道呢。
之前你说得那么热闹,现在你告诉我,档案丢失,死无对证,那怎么办?
帅嘉谟对此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在报告后半段写道:从乙巳年改科到洪武十四年造册,前后差了十六年,很有可能五县改窜黄册、府志在先,造册在后,不足为信。
然后抛出一句话:
“切思《大明会典》乃祖宗立法垂统之宪章,黄册乃民间遵文攒造之图籍……岂奸反指府志黄册为成法,而妄奏藐《大明会典》、部劄为私书。
”
意思是说:朝廷存的黄册原始记录已经没有了,所以大家要相信《大明会典》的权威性。
得,事情转了一大圈,又回到原点。
全白忙活了。
说实话,帅嘉谟这个主张,实在强词夺理。
资料汇编怎么可能比原始记录还可靠?无非是《大明会典》对歙县有利,所以他才死死咬住这一点。
消息传回徽州,给本来就激烈的舆论又泼上了一勺油。
徽州府各县民众几乎气炸了,放弃了讲道理,直接改成人身攻击。
再后来干脆开骂,污言秽语,什么都泼上来了。
六县几乎到了开战的边缘。